[PR]上記の広告は3ヶ月以上新規記事投稿のないブログに表示されています。新しい記事を書く事で広告が消えます。
親愛的若你仁慈,請賜我火刑而非溺斃。
[PR]上記の広告は3ヶ月以上新規記事投稿のないブログに表示されています。新しい記事を書く事で広告が消えます。
我常常感到,这是一件相当引人深思的事: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人们可以不受惩罚去做的事,在世界的另一些地方会成为严重的罪行。这究竟是为什么?当然,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上述情景是难以容忍的。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因此说,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像中国这样的法律、像中国这样的性氛围就是女性主义的天堂呢?这一点后文还有专门讨论。
在英文中人们谈到虐恋时爱用play一词,它既有游戏之意,又有表演之意。这是一种人生的戏剧,性的戏剧,权力的戏剧,供那些有兴致、有闲、有欲望而不能通过寻常的性活动加以满足的人们享用。
在那些男性的虐恋幻想中,既有施虐幻想,也有受虐幻想。与施虐幻想相比较,男性的受虐幻想会带来更多的内心冲突,因为它同传统社会中对男性的角色要求完全相悖。可以认为,男性的受虐想象具有相当重的后现代主义成分,即反本质主义的成分。本质主义将强悍、阳刚、攻击性定义为男性气质,将弱小、阴柔、被动性定义为女性气质,而反本质主义的后现代主义立场则有意模糊这种鲜明的分别。那些幻想中的男性希望自己是柔弱的、温存的、柔和的、关爱的、真挚的和完整的,这将是后现代主义对男性的新定义。我想,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虐恋者是最远离传统和最接近于未来人类形象的人。
麦当娜在《性》影集中的虐恋形象引起巨大反响不仅因为其视觉形象,还因为其中的对话及文字,例如她写道:
“有些人希望受惩罚。有些女人愿意被鞭打,有些男人也一样。我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果一个女人处于受虐待的关系中,她明明知道是这样可还是要保持这种关系,那她一定是从中体验到了某种东西。有些人会认为这是不负责任的言论。我相信有许多女人陷入受虐待的关系之中是不情愿的,她们是被人有计划地捕获的,她们有了孩子,不得不继续应付这种关系。但是我也有一些朋友,她们既有钱,又受过教育,她们既然愿意继续保持这种受虐待的关系,就一定是能够从中得到些什么。虐待和虐恋的区别在于有无责任心。有一次我同一位施虐者交谈,她说,虐恋的定义就是你让某人伤害你,而你知道他绝不会伤害你。他们是互相选择的,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合约存在于他们之间,一种下意识的约定。我甚至认为虐恋与性无关,我想它与权力有关,是为权力而展开的斗争。虐恋可以包括性的内容,但不是必须包括性。它是精神之旅。”
“只有那伤害你的人可以安抚你的心;只有那为你施加痛苦的人可以带走你的痛苦。”
“你认为有可能同时经历快感和痛感吗?当然!肛交就是这样的。这是性交最快乐的方式,也是最疼痛的方式。”
“被捆绑起来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儿时妈妈把你绑在汽车座里。她希望你安全。这是爱的行动。”
“我不认为你懂得什么是痛苦。我不认为你会那样做。我能为你带来那么多的快乐。我会在你呼唤我的时刻到来。我不会伤害你。请闭上你的眼睛。”
从《性》来看,麦当娜对于虐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她表达出和形象地表现出一些虐恋的基本原则。那些从女性主义角度反对这部影集的人们犯了一个外行人最常犯的错误:他们混淆了没有节制的虐待行为与两相情愿的虐恋关系这一社会亚文化之间的界线。抨击它的人争辩说,在两相情愿的虐恋现象中主人有权而奴隶无权,这就是不平等关系的表现。但是,他们把戏剧当成了现实,把游戏关系当成了现实的关系。
《玫瑰奇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与作者同名的主人公同监狱中的同性恋情人接吻时说:“我一直没意识到,原来吻是咬甚至是吞噬的原始欲望的表现形式——我吻他,拥抱他,直到令他窒息的程度,我又一次吻他,动作更加凶猛,愤怒的热情从我心底涌起,这是我给男孩的吻中最凶猛的一次。”
关于吻和咬、吞噬的关系是生物学家、 动物学家的研究课题,他们当中有人也阐述过类似的观点,为对虐恋冲动的一种解释。
由女性写作的男同性恋虐恋作品的目标的确可以认为是为女性服务的,就像男性喜欢观看女同性恋活动一样,女性也可以从观看男同性恋活动中得到性感的享受。前者是男性将女性的身体作为消费对象;后者是女性将男性身体作为消费对象。
福柯是这样说的:“我提出快乐这一概念,因为在我看来,它避开了欲望这一概念中医学的和先天的含义。欲望这一概念被当做一种工具,一种知识的分类栅,一种正常与否的尺度:‘告诉我你的欲望,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你是否正常,然后我就可以肯定或否定你的欲望。’人们一再遇到这种做法,从基督教的色欲概念一直到弗洛伊德的欲望概念,以及19世纪40年代的性本能概念。欲望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主体所具有的一种永久性的特征:它为所有的与心理学医学及有关学科提供了存在的基础。另一方面,‘快乐’这一概念却是一块处女地,没有被使用过,几乎没有意义。没有快乐的‘病理学’, 没有‘反常的’快乐。它是一个‘处于主体之外的’事件,或者在主体的边界处,处于一种既非肉体也非灵魂、既非在内也非在外的地位,简言之,它是一个既非被指定也非可以指定的概念。
按照福柯的看法,欲望同主体的个性、历史和身份连在一起,而快乐却是非主体化的和非个体化的:它打破了身份的界限,使主体变成身体的感觉系谱,成为心灵的无意识的梦境。福柯说:“快乐是由一个人传输给另一个人的某种东西,它没有身份的秘密。快乐没有护照,也没有身份证。”换言之,如果虐恋是一种欲望,它就像一本护照,一个身份证,它一旦存在于某人身上,就为他发了一张虐恋者的身份证;而快乐却是谁都可以要也可以不要的。按照这一逻辑,虐恋者就是追求虐恋这种特殊快乐的人,他并不是不得不如此。他并没有一种天生的欲望叫做“虐恋”;他也没有一种与生俱来、不可更改的身份叫做“虐恋者”;他只不过是选择了对虐恋这种快乐方式的消费和享受;他是一位消费者,一位享用者。
只有那些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压迫和摧残的人,才能够和愿意去体会假想的权力关系中统治与服从游戏所营造的氛围的有趣之处。
进入现代以来,人们常常将虐恋定义为性感的和相互的,并且认为,萨德的作品全都不符合现代虐恋的观念。因为萨德不能区分自愿的受虐者和被迫的受害者,他的世界是单行线,受害一方完全没有声音,也不真实存在,这在现代的虐恋世界中是不可接受的。现代虐恋活动与萨德的区别在于,一个好的在上者要倾听在下者内心的声音。接受她(他)的鞭打的是她(他)的伴侣,她(他)希望听到他(她)的声音,希望他(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独立的有特色的人,是一个爱和被爱的人。
与施虐者相比,受虐者尤其有被人关注的强烈需求。在俱乐部或私人举办的晚会上,总是由“奴隶”们做展示和表演。在所有的人当中,相比之下,他们总是穿得最暴露的人,因此也是吸引最多目光的人;在上者却很少成为注意的中心。在受虐性格中,依赖性就表现为不能容忍在自己和伴侣之间的任何一点疏远和距离。虐恋者希望引起自己所爱之人的关注,哪怕这种关注是受折磨也在所不惜。
然而,有一种观点认为,受虐者实际上并非真要放弃自我,而是要保持自我,实现自我的意志。“他是一个自首的革命分子,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的屈从中包含着挑战,他的驯服中隐含着对抗,他外表柔弱内心强悍,他表面谄媚内心反叛。”按照这一逻辑,受虐倾向实际上是一种隐蔽的自恋倾向。
在关于虐恋的理论中,有一个理论是最少引起争议的,那就是关于虐恋是权力关系的性感化的理论。相互自愿的虐恋关系的一个要素是权力结构中的统治与屈从的关系,这种关系大量出现于虐恋活动的仪式之中。在受虐倾向的两种主要表现形式中,除了渴望肉体的痛苦之外,就是对统治与屈从关系的渴望了。统治屈从方式包括使对方或使自己陷入奴隶状态,受羞辱,被残酷对待,受到精神上的虐待等等。对于某些虐恋者来说,痛感在虐恋活动中并不是绝对必要的,那么剩下的必要因素还有什么?那就是被动性,软弱无力的感觉,对另一个人的屈从,受到这个人残忍和令人感到羞辱的对待,以及由此获得的性兴奋。
有受虐倾向者可以有这样不同的爱好:一种人喜欢疼痛,从中可以获得性快感;另一种人喜欢权力关系,喜欢从屈从于另一个人获得快感。当然也有二者都喜欢的人。
有一种观点认为,虐恋是性最深的本质。究竟什么是性的本质?这不是一个科学的问题,而是一个价值观问题。有人会认为,繁衍后代是性的本质;有人会认为,肉体的快感是性的本质;还有人会认为,心灵的愉悦才是性的本质。而虐恋关系的潜台词是:征服是性的本质,虐恋活动中的奴役、羞辱、屈从、放弃自我,都是双方不平等关系的表现。如果说虐恋是性最深的本质,那么前提必须是:性的本质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统治、压迫,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臣服和奉献。
现在她常常要同慕雷作长时间的友好的谈话。每逢她到经理室去取一个命令或是作一次报告的时候,他便留住她谈谈,他很喜欢听她谈话的。这就是她笑着说的“把他造成一个有为的男人”的作法。在她那深思熟虑和探求推论的诺曼底人的头脑里,萌发着各种的计划,这些关于新型商业的观念,当她在罗比诺的家里的时候已经敢于流露出来了,而且当他们在屠勒利花园散步的那个美好的晚上,她也表露了一些见解。她不能专心一件事情或是看着一件工作的进行而不感到一种要求要把那个机构加以调整或是加以改良。因此自从她进了妇女乐园以来,最使她伤心的是店员们那种不安定的状态;突然的解雇使她愤激,她认为这种办法既拙劣而又不公平,对于全体,无论对于店家和对于工作人员,都同样是有害的。她初来时的痛苦还在刺痛着她,每逢她在各部里碰到一个新来的人,伤着两脚,眼里含着大滴泪珠,在绸衣服下,在旧人员的锐利的迫害中间悲惨地过活,便有一种同情动荡着她的心。 这是一种丧家狗的生活,使最好的人都变坏了;于是一连串的悲哀便开始了:所有的人在四十岁以前被这种职业耗光了精力,不见了,溜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有许多人由于疲劳和坏空气,害了肺病或是贫血症,死于贫困中,另有一些人流浪在大街上,最幸运的人结了婚,埋葬在外省的一家小店里。这些大店每年所作的这种可怕的血肉的消耗,是合乎人道的吗,是公正的吗?她替这个机器的齿轮请命,并非用令人感伤的理论,而是用从老板们本身利益着想所得的辩证。要想把机器造得坚固,就必须使用好铁;如果铁碎了或是被人弄碎了,工作便发生一次停顿,继续作下去便又要花费,全然成了力量的消耗。有时她生气盎然了,想象中看见了理想的巨大百货商场一一商业的合作组织,在那里各自按照他的成绩,有他正当应得的一份利益,而且借助于契约的保障, 在未来是有保障的。慕雷尽管自有他的狂热,这些话却使他感到兴趣。他指摘她这种社会主义的性质,给她提出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的问题来烦扰她;因为她的谈话出自她那单纯的灵魂,而且她勇敢地信任着未来,而同时从她的温柔心情的实践上,她看见了一个危险的破洞。不过,这个由于自己蒙受的祸害依然在战栗的年轻女人的声音,使他受了波动,受了诱惑,当她提出整顿这个店的一些改革方案的时候,她是那么具有确信;他一面跟她谈笑,一面听她讲话,售货员们的境遇逐渐地改善了,在淡季的时候用协商休假的办法代替了大批的解雇,最后人们进行设立了一种互助的基金,使雇员们得到被迫休业的救济,而且给他们有了退休的保障。这成了二十世纪庞大的工会的胚胎。
慕雷在楼下从店里的各部门走过去。他要把各种工作再看一遍散散心。几个月已经过去了,在挡住了大众眼界的木板围墙后面,门面的重要轮廓竖立起来了。 一大队搞装潢的人正在工作:有雕大理石的、作陶器的和细木工;人们在给门上的中央群像镀金,同时在墩座上,人们已经胶上了那将承担法国各工业城市的雕像的托盘。从早到晚,沿着新近才开放的十二月十日街,站立着一群游玩的人,仰面朝天,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却一心一意地要看一看人们所传说的关于这个门面的一些奇景,这个门面的揭幕将革新了巴黎。而就在这个狂热进行工事的场地上,在泥水工人开始的、艺术家正在完成他们的梦想的时候,慕雷愈加伤痛地感觉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对于自己幸福的空虚感觉。对黛妮丝的想念会蓦然使他难受,这种没有松弛过的一团火似的想念从他身上穿过去,仿佛是一种不可医治的疾病的复发。他逃走了,他找不到一句话来满足自己,怕自己的眼泪叫人家看见,在他身后边,留下了对于胜利的厌恶。这个终于即将建成的门面,在他眼里似乎小得像是顽童们筑造的一面沙墙,而且人们还能够把它从城市的这一区放长到另一区去,把它高扬到群星上去,可是这却不能填补他的心情的空虚,而只有一个孩子说一声“是”才能把它弥补上。
当慕雷再回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压抑的泪水使他哽住了。她要的是什么呢?他不敢再拿金钱向她贡奉,在他的独身青年的反感中间,茫然的结婚念头浮现出来了。而且在他的无能为力的萎靡之下,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是不幸的。
那一夜黛妮丝没有睡好。梦魔来来去去使她睡不安宁,在盖被下面她辗转着。她似乎觉得自己又很幼小了,而且在瓦洛额自家的花园里,看见莺吃蜘蛛,而蜘蛛又是吃苍蝇的,她放声哭起来。这是真实的吗?一一这种给世界增加肥料的不可免的死亡,这种推动着生命走向永恒毁灭的收尸间去的生存斗争!她又看见自己站在人们埋葬了日内威芙的墓穴前面,她看见伯父和伯母独自坐在朦胧的餐室里。在深沉的静默中,一阵钝重的崩溃声响从死灭的空间穿过去:这是布拉的房子的瓦解,像是被潮水冲垮了。静默又开始了,愈加险恶,而且一种新的崩溃鸣响起来,然后另有一个,然后另有一个:罗比诺夫妇,贝多雷兄妹,王普义一家子,顺序地轧轧响着垮下去了,圣洛施一带的小商家发出像倒垃圾车似的轰然的雷声,在不可见的锄头下完结了。这时一阵无涯的忧愁使她一惊,她醒过来。天哪!多么苦恼啊!有些家庭哭泣了,有些老人被扔在马路上,这场破产的悲痛的戏曲全演出来了!她救不了什么人,而且她意识到这样是正当的,为了巴黎的未来的健康,这些悲惨的肥料是必需的。天亮的时候,她平静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大悲哀使她张开两眼转向那辉耀着阳光的玻璃窗去。是的,这是本分的流血,一切革命都要有一些殉道者,只有踏着这些死人才能前进。面对着这种属于每一个时代痛苦的产物、这种无法补救的恶害,她怕自己成为一个邪恶的灵魂,怕自己参与了屠杀她的近亲,这形成一种伤心的怜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可能性的安慰,为了至少能够挽救自己的人免于最后的崩溃,她的慈悲心肠长期地梦想着一些可行的手段。
现在,慕雷露出他那热情的头脑和妩媚的眼睛耸立在她面前了。的确,他什么事也不会拒绝她,她确信他对她是许可一切合理的报偿的。于是她的思想彷徨了,试图正确地评判他。她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忽视他的爱情的原有的打算,他那继续不断的对女人的搜括,他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而捕获的那些情妇,以及他在要掌握哈特曼男爵的唯一目的下同戴佛日夫人的关系,还有一切别的女人,如同他跟克拉哈的遭遇,他付了钱,买来了娱乐,又把她们扔到街上去。不过,店里的人所谈笑的这个爱情的冒险家的一些行径,终于被这个人的天才的作为,被他优美的胜利所淹没了。他是诱惑的本身。她所不能原谅他的,是他从前的谎言,是在他献殷勤求宠的喜剧下他作为一个情人的冰冷。然而她不感到怨恨了,如今为了她,他在受苦。这种痛苦把他提高了。当她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为他对女人的轻蔑付出了报偿而受了苦恼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补报了他的罪过。
那天夜里,黛妮丝又失眠了。她这才触到她的无能为力的深处。即便替自己的人帮点忙,她都得不到一种安慰。她彻头彻尾地必须帮助人生的不可战胜的工作,这种工作是要有死亡作为它继续不断的种子。她不再奋斗了,她接受了这种斗争的法规;然而她那女性的灵魂,想到苦难的人类,就有满怀含泪的慈悲心和友爱的柔情。几年以来她自己被卷入这个机器的回旋里。她没有在里边流过血吗?人们没有伤害她、驱逐她、用侮辱来磨难她吗?就算在今天,当她觉得自己被这种合乎逻辑的事业所选中的时候,她有时还是惊恐的。为什么要选中她呢,她那么瘦弱?为什么她那迟钝的小手猛然间在这个大怪物的工作中间会那么重要起来呢?这扫除了一切的力量,也会顺序地消灭了她,她的到来就像是为了要复仇。慕雷曾经发明了这个粉碎世界的机器,这机器的野蛮的运转使她愤慨;他在附近一带撒下了毁灭的种子,剥了这一些人的皮,害了另一些人的命;可是她正因为他的工作的宏伟而爱他,每逢他的权力过度地发挥一次,她就愈加爱他,尽管在被征服者的可诅咒的悲惨之前她涌出了满面的泪。
所有的柜台在售货的混杂中间,老是同时在谈着老板的恋爱。黛妮丝的长期抗拒使那些店员大为开心,几个月以来他们都在注意着,而这桩奇特事件却突然间面临了一个危机:近两天来听说,尽管慕雷用了各种恳求的手段,那个年轻姑娘借口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就要离开乐园了。他们的意见是分歧的:她会离开吗?她不会离开吗?各部的人们都以下个星期天为限用五个法郎打赌。一些富有阅历的老手认定他们最后总会结婚而可以在这件事上赌一顿便餐;不过,另外一些相信她会离开的人们,得不到确实的根据就不敢拿他们的金钱来冒险。千真万确,这位小姐是有一个令人崇敬的女人的力量,她还在抗拒;然而在老板这方面呢,论他的财富,论他的幸运的独身生活,论他那可能激发起一次最后的强求的自尊心,他是坚强的。此外,不管是这些人还是那些人,都一致地认为这个小女售货员是用一个饱经世故的人的天才技术在处理着这件事,她在赌最后的胜负,要他下一个是或否的决心。跟我结婚,不然我就离开。
然而黛妮丝却不去思索这些事情。她绝对没有一种强迫的要求也没有一个打算。她所以决心要离开,正是人们给她的行为下了这些判断所造成的结果,这些判断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一切是她所愿意的吗?她曾经表现出自己是一个狡猾、卖弄风情和富有野心的女人吗?她只是简单地来了,人家能够这样地爱她,她是第一个感到惊奇的。即便在今天,为什么人们会把她要离开乐园的决心看成为是一种狡猾的手段呢?这不是那么自然的事吗!在这个店不断生出来的闲言碎语中间,在慕雷的火热的纠缠和她同自己所作的斗争中间,她已经染上了一种神经质的病态,一些不堪忍受的苦恼;她被一种恐惧所捉牢,怕总有一天她会让步的,然后整个的一生要后悔这件事情,所以她情愿走开了。如果说在这中间是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巧妙的策略的话,她就绝望地问着自己要怎么样的做法才能不叫人看出她有一个猎取丈夫的女人的情形呢。现在,结婚的想头使她烦躁,即便他发疯到了那种情形的话,她决心还是说“不”,永远说“不”。只有她是应该独自受苦的。非离别不可使她流了眼泪;然而她拿出了很大的勇气,反复地跟自己说,这是必需的,如果她动了别的念头,她将再得不到安宁和快乐。
当慕雷收到她的辞职书的时候,他哑然地呆住了,而且像是冰冷的,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然后他冷淡地扬言,在允许她作出这样的一件糊涂事情之前,给她八天的时间去考虑。到了第八天头上,当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表示出一种断然的心愿要在大廉价以后离开的时候,他便不再恼怒,而装出一种理智的态度:她是缺乏财产的,她在任何地方也不会找到她在这个店里所占有的位置。她心目中有了另外的一个位置吗?如果这样,他就准备允许她如她所希望的到别的地方去获得成功。 及至年轻的姑娘答说,她并未找寻位置,她首先打算到瓦洛额去休息一个月,他便问她,如果说单单是健康的需要她非离开不可,那么有什么妨害了她事后再回来呢。她停声不响了,受着这种盘问的折磨。于是他想象着她是去会一个情人,也许就是一个丈夫。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向他明说过她是有一个情人的吗?从那一时刻起,他满心里装着她这句在窘困的时间被挤出来的自白,像是埋藏着一把刀子。如果那个男人一定要和她结婚,她便放弃了可以顺随他的一切了;这样可以说明了她的固执。这算是完结了,他只简单地发出冷冰冰的声音继续说,既然她不肯向他表明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他也便不再留她了。这一番并不愤怒的苛刻的谈话,比她所害怕的那种强暴的场面愈加使她怅惘。
这一个星期,黛妮丝还必得在这个店里度过去,慕雷保持着他那严酷的铁青脸色。每逢他从各部走过去,他装作没有看见她;从来他也没有像这样的超然过,像这样的埋头于工作;于是打赌又开始了,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把一餐饭赌在结婚上。可是在这种对于他来说是那么反常的冰冷下面,慕雷隐藏着一种可怕的犹豫不决和痛苦。愤怒涌出一股血流打击着他的头脑:他看见了鲜红的颜色,他梦想着紧紧地一把捉住黛妮丝,留住她,把她的呼喊闷下去。然后他要合理地作去,他找寻一些实际的手段以便阻止她逃走;可是他不断地感到他的无能为力而消沉,又气愤他那无用的势力和金钱。有一个想头,虽然他是反感的,却在他的疯狂的计划当中抬起头来,渐渐地占了优势。在埃杜安夫人逝世以后,他曾经立誓不再结婚,从一个女人得到了他第一次的机会,他便决心今后从所有的女人身上建树他的幸运。在他身上,像在布尔当寇身上一样,是有一种迷信的,认为一家大绸缎店的主持人,如果他想在那大批顾客的扩张的欲望之上保持住他的男性的权势,就必得是一个独身者;引进一个女人便要改变了空气,她会带来她自己的气味,而驱逐了别的许多人。他抗拒着这种不可战胜的事实的逻辑,他宁可死掉也不愿意让步,他对黛妮丝起了突然的愤怒,清楚地感觉到她是来复仇的,害怕他会陷下去,在他的百万财富上被征服了,害怕到了他同她结婚的那一天,他会如草芥一样被永恒的女性所鄙视。然后他慢慢地又变得怯懦了,他分析着他的矛盾:为什么怕得发抖呢?她是那么甜蜜,那么明理的,他可以毫无戒惧地把自己交付给她。这种斗争一小时内有二十次在他那动荡不宁的心神里又开始了。自尊心刺痛着他的创伤,当他想到即便作到这最后一步的顺从,如果她是爱着某一个人的话,她还是要说“不”的,永远说“不”,这时他那仅有的理性完全丧失了。在大廉价的那天早晨,他依然未能决定,而黛妮丝明天就要走了 。
正好在那一天,当布尔当寇依照日常习惯在三点钟左右走进慕雷的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他两肘支在桌上,两手抚着眼睛,那么地专心,以致必须拍拍他的肩膀了。慕雷抬起了流着泪的湿面孔,两个人互相注视,互相伸出他们的手来,于是这两个一起进行过多次商业斗争的人突然紧紧地握手了。一个月以来,布尔当寇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在黛妮丝面前表示恭顺,甚至暗中怂恿老板结婚。毫无疑问,他的这种策略是为了不要被一种如今他视为胜过于他的力量所扫除掉。不过在这种改变的深处另外也可以发见到一种旧有的虚荣心的觉醒,一种渐渐上升的要反过来吃掉慕雷的怯懦希望,他在慕雷面前已经弯着脊背有那么久的时间了。这种事存在于这个生存斗争的店家的空气里,继续不断的屠杀使他四周的生意热闹起来。他是被这个机器的操作弄得忘形了,被一种要吞并别人的贪欲所捉牢了,这种贪婪从上到下驱使着一些瘠瘦的人要消灭那些肥满的人。只是一种宗教性的畏惧,一种机会的宗教,直到如今阻止了他未曾一口咬下去。可是老板又变成小孩子,堕落到要进行一次愚蠢的结婚,要破坏了他的机会,损害了他在一般顾客之上所发生的优美。当他能够那么容易地接替了这个倒在一个女人怀抱里而寿终正寝的人的继承的时候,为什么他要他回心转意呢?因此他是持有一种告别的情绪,一种旧的友爱的怜悯心,紧紧地握了他的上司的手,而且反复地说:
“起来呀,鼓起勇气来,管它什么哩!……同她结了婚,把这件事作一个结束。”
慕雷为了这一刹那的纵情已经感到慚愧了。他站起身来,他在抗辩。
“不,不,这太糊涂啦……来吧,我们到各部去进行我们的视察。情况很不错吧?我相信这一天会是洋洋大观的。”
然而瓦拉敖斯,当他不再害怕会发生立刻逮捕的时候,却不能用一种漂亮的平静来承受这种变故。他倒在一把太师椅里,现在他能够讲道理了,他盘算着自己的事悲叹地大谈起来。这是可能的吗?他同一个有偷盜行为的家庭结合了!为了取得那位父亲的欢心便胡乱地结了这一场糊涂婚姻!慕雷看着他哭泣,对于这种幼稚病的粗暴感到惊异,一面回想起他旧时的那种装模作样的悲观主义。他不是听见他三番五次地主张人生的最后的空虚吗,不是说他在这种人生里只能找到有点滑稽的恶行吗?因此为了叫他的朋友散散心,慕雷开了一会儿玩笑,用亲切的寻开心的声调劝他冷静。可是瓦拉敖斯猛然间愤怒起来:他断然无法保持他那濒于绝境的哲学了,他整个的资产阶级的教育变成了要求节操的愤怒冲出来反对他的岳母。只要在他身上稍微触到一点人类的不幸的考验一一这种不幸是他冷冷地嘲笑的一一这个大言不惭的怀疑论者便被打倒而且流血了。这是令人厌忌的一一人们把他们种族的名誉拖到泥泞里去,世界似乎在摇摇欲坠了。
慕雷始终注视着他那群在熊熊火焰中间的女人。她们的黑影生气蓬勃地浮现在苍白的背景上。长长的漩涡冲破了人群,这一天大倾销的狂热如在一阵昏迷状态中过去了,混乱的人头像波浪似的滚动着。人们开始向门外去了,零乱的织物散布在各个柜台上,金钱在银柜里叮当响着;同时那些被剥光了、被抢光了的顾客们,半身残败地,如在一家暧昧的旅馆里喂饱了淫欲、满足了一种暗中惭愧的欲念,正要走出去了。是他把她们控制到如此的程度,是他用他那无穷无尽的成堆的商品,用他的降低价格和退货,用他的豪侠和广告,使她们要对他表示感谢。他甚至征服了一般作母亲的,他用一个暴君的兽性统御着一切,使得这种放纵毁坏了许多人家。他的创造带来了一种新信仰,那些教堂,逐渐受到摇动,人迹稀少了,从此一些无所用心的灵魂,被他的大百货商场吸引住了。女人到他的店里来度过那些空闲的时间,度过她们从前在礼拜堂里所度过的发着寒噤和忧虑不安的那些时间:这是对消耗的一种神经质的热情的需要,这是跟丈夫对抗的一个斗争,这是超越了美的神圣性的肉体不断革新的礼拜。如果他关了他的店门,马路上将会发生一场叛乱,人们将会发出绝望的呼喊,仿佛被人禁入忏悔室和圣坛去的信徒们那样。他看见她们在十年以来逐渐增长的奢侈里,不问时间地,固执地穿过了巨大的金属建筑的骨骼,沿着悬空的楼梯和浮桥。迷到最高点的玛尔蒂夫人和她的女儿,在家具部中间漫游着。被小孩子们缠住的布尔德雷夫人从巴黎产品部脱不开身了。然后又来了一伙人,德•勃夫夫人始终挽着瓦拉敖斯的膀子,后面跟着勃郎施,到了每一个部都要停下来,这位夫人依然敢用她那高尚的气派观望着织物。但是,从这人山人海的顾客中,从这充满着生命、搏动着欲望、像给某一个王公施行众望所归的婚礼而布满堇花花束的胸腔的大海里,慕雷终于辨认出戴佛日夫人的裸露的上胸,她正跟居巴尔夫人一起停留在手套部里。尽管她怀有嫉妒的怨恨,却也在购买物品,于是他感觉到他又最后一次地成了主人,他把她们拘留在他的脚底下,在炫人眼目的电灯的灯火下,她们像是他可以抽取他的财富的一群家畜。
慕雷的视线茫然了,他这时感觉到在他的身上有了某一种伟大的东西穿过去;在那使他的肌肉发抖的胜利的寒噤里,面对着被征服的巴黎和被征服的女人,他突然间感到一种虚弱,他的意志的一种虚弱,这种虚弱又反过来把他打倒在一种更优越的力量下。这是在他的胜利里甘心受人征服的一种不合理性的需要,这是一个战士在他获得胜利的第二天要屈服在一个孩子的调戏之下的无聊举动。几个月以来都在同自己战斗的他,就在今天还发誓要扑灭自己的热情的他,却猛然一下子让步了,他被强烈的头晕目眩所掌握,他要去干自己曾经相信是糊涂的事情,而且自以为幸福了。他在那么仓促之下所下的决心,使他在片刻之间有了那样的一种精力,以致他在这个世界里只看见了她是有用的,是必需的。
当天晚上,在最后一餐以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等待着。他像一个要拿他的幸福作赌注的年轻人那么颤抖着,坐卧不定了,他不断地回到门边侧耳听取店里的喧哗声,那些店员正在外面折叠东西,在混乱的商品中间一直埋没到肩膀上。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使他的心脏悸动。他感到一阵情绪的激动,急忙冲向前去,因为他听见了远处一片听不清的嗫嚅渐渐地高涨起来。
这是那个带着款子的郎姆缓慢地临近了。这一天,款子的分量是那么重,收进的现金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和铜钱,都必须有两个小伙计陪着他来。在他后面,约瑟和他的一个同伴被那些袋子一一巨大的袋子一一压得身子直不起来。像是一些扔在他们的背脊上的石灰包;同时他拿着纸币和金子走在先头,一个纸夹子装着满满的票子,两个钱袋挂在他的脖子上,那重量使他歪向右方断了胳膊的那一边。他流着汗喘着气慢慢地通过店的内部从那些情绪高涨的店员中间走了来。手套部和丝绸部的人们开玩笑地献出力气来帮他减轻他的负担,呢绒部和毛织品部的人们盼望他跌一跤,那样,金钱便会撒到各部的四面八方去。随后,他必须爬上楼梯,越过浮桥,还要向上爬,在建筑的骨骼里兜圈子,麻纱部、帽袜部和零星杂货部的人们用眼睛追随着他,张着大嘴出神地望着这笔在空中游行的财富。到了二楼,时装部、香水部、花边部、 披肩部的人们虔诚地排成一行像是在圣体经过的道路上。从近边的四处,扬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人们向这头金牛犊致敬,形成了一片喧哗。
慕雷打开了门。郎姆出现了,后边跟着两个小伙计,脚步踉跄;虽然他正喘不过气来,却还有力气喊道:
“一百万零两百四十七法郎九十五生丁!”
终于作到一百万了,在一天之内搜刮了一百万,慕雷梦想着这个数字已有许久了!然而他作出了愤怒的姿势,像是一个人在他的期待中受了一个讨厌的人的打扰那样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不耐烦地说道:
“一百万,好啊!摆在那儿吧!”
郎姆知道他喜欢这样子看着巨大的款项摆在他的写字台上,然后才把它们存放到总账房间的金库里去。这一百万把写字台摆满了,压碎了文件,几乎翻倒了墨水瓶;金子、银子和铜钱撑破了钱袋,从袋子里流出来,作成一大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款项,像是还带有暖气和生命从顾客的手里跑出来。
老板的冷淡使那位会计很伤心,在他走出去的那一瞬间,布尔当寇到来了,他快乐地喊叫着:
“是吧!这一次我们做到啦!……我们钓到了一百万!”
可是他注意到慕雷那种像发热症似的心神恍惚,便明白了而且静下来。他的目光里放射出快乐的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说:
“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吧?天哪!我赞成你。”
突然间慕雷立在他的面前,发出他的危机时的那种可怕的声音叫起来:
“好男儿,我跟你说,你是太高兴啦……是吧?你相信我是完蛋啦,你正要张出你的牙齿来。你当心吧,我是不叫人家吃掉的!”
布尔当寇被这个窥察了一切的鬼男人的不容情的攻击弄得很狼狈,喃喃说:
“怎么回事呀?你在开玩笑吗?我一向是非常佩服你的!”
“不要说谎!”慕雷更凶暴地说。“你仔细听着,我们认为结婚会葬送了我们的这种迷信,是愚蠢的。难道那不是必需的健康吗?那不是生命的力量和秩序的本身吗!……好吧!是的,我的亲爱的,我要同她结婚,可是如果你要动一动,我也会照样把你扔到门外边去。真的!你也会像别人一样的,布尔当寇!”
他作着手势叫他退出去。布尔当寇感到自己不可挽救了,在这一次女人的胜利中间被清除了。他走出去。正好黛妮丝走进来,他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头脑昏乱了。
“啊!你总算是来了!”慕雷温柔地说。
黛妮丝激动得面色苍白。她刚刚尝到最后一次的烦恼,杜洛施把他的解雇通知她了;她试图留住他,表示要替他去说情,可是他顽固地服从了他的不幸的命运,他愿意销声匿迹了: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他为什么要来搅扰这些幸福的人们呢?黛妮丝满眼含着泪向他道一声友好的告别。她本人不是也在盼望叫人忘却吗?一切都要完了,她从未曾有过像这样地需要鼓起她那精疲力竭的气力以便能忍受这次的离别。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压制下她的心情,在几分钟之内她便能够独自走开了,到远处去哭泣。
“先生,你要见我吗,”她现出冷静的态度说。“再说呢,我也要来谢谢你对我一切的好意。”
在进门的时候,她看见了写字台上的那一百万,而这种金钱的陈列伤了她的心。在她的上方,埃杜安夫人的肖像装在金框子里,她那丰满的嘴唇上保持着永远的微笑,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场景。
“你依然决心离开我们吗?”慕雷发出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的,先生,必需走的。”
这时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在他强制着自己的长期冰冷之后,他的爱情爆发出来了,他温柔地说:
“如果我同你结婚,黛妮丝,你也一定要走吗?”
可是她抽出了她的手来,像是在大苦恼的打击下挣扎着。
“啊!慕雷先生,我求你,不要讲吧!啊!不要再给我更多的痛苦啦!……我是不能够的!我是不能够的!……上帝作证,我是为了躲避这样的一种不幸才要离开的!”
她用断断续续的话继续替自己辩解。这个店里的闲言碎语不是已经使她受了很多的痛苦吗?他愿意叫她在别人眼前和在他本人眼前像一个娼妇的样子吗?不,不,她要拿出力量来,她要尽力阻止他去做这样一种荒唐的事情。而他呢,受着折磨,静听她讲,热烈地反复说:
“我要这么办……我要这么办……”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弟弟们怎么办呢?我是发过誓不结婚的,我不能够把两个孩子交给你吧,是不是?”
“他们也将是我的弟弟……说‘是的’,黛妮丝。”
“不,不,啊!放开我,你使我苦恼啦!”
他渐渐地软下去,这最后的障碍逼得他发疯了。什么缘故呢?就连出了这样的代价,她还要拒绝吗!从远方,他听见那些运转着为他创造财富的三千个职工的喧哗声。而那可怜的一百万也摆在这里!这笔钱像是一种讽刺似地使他痛苦,他要把它扔到街上去了。
“你去吧!”他满眼含泪喊道。“你找你心爱的人去吧……就是这个理由吧,对不对?你预先告诉过我了,我老早就应该明白的,不应该令你再多受痛苦。”
她面对着这种猛烈的绝望吓得呆住了。她的心要跳出来了。可是,她如一个小孩子那么急躁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她也在流着泪,结结巴巴地说:
“啊!慕雷先生,我爱的是你呀!”
最后的一片声响从妇女乐园升腾起来,这是人群的欢呼。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和她那涂色的双唇仍旧在微笑着。慕雷投身坐在写字台上,坐在他不再看得见的一百万上。他没有放开黛妮丝,他狂热地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向她说她现在可以去了,在瓦洛额度过一个月,以便压住人们的嘴,然后他亲自去接她,把全能的她好好地接回来。
只有布尔当寇还未被缴械。在他对这个年轻姑娘所进行的沉默的战斗里,首先是存在着一种自然的反感。为了她的甜蜜和她的娇媚,他厌恶她。其次他把她看作是一种不吉利的影响,在慕雷将倒下来的那一天,她会使这个店受到祸害,所以他同她搏斗。老板在商业上的才能似乎要在这一次无聊的爱情中变得晦暗了:人们曾经从女人身上赚到的钱将被这个女人全盘取走。他对于所有的女人都是冰冷的,他用一个没有热情的男人的轻蔑来对待她们,而他的行业却是依赖她们而生存的,他在他那不幸的买卖中赤裸地看透了她们,使得他的最后的幻想都丧失了。七万女顾客的气味,不但不使他感到陶醉,反倒给了他一种不胜其苦的头痛;他每次回到他的住处去便殴打他的情妇。在这个逐渐变得那么可怕的小女售货员之前,最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并不相信她的拒绝是无情欲的,是出于真诚的。由他看来,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最巧妙的角色;因为如果她第一天就屈从了,慕雷毫无疑问第二天就会忘记了她;而她这样的拒绝便是在鞭策着他的欲望,令他发昏,令他能够作出一切荒唐事情来。一个放荡女人,一个精通坏主意的姑娘,也不会比这个天真无邪的人更作出别有不同的方法的。因此布尔当寇每一看到她,看到她那明亮的眼睛,她那甜蜜的面容,她一切的简单的态度,无不立即被一种真正的恐怖缠住,仿佛在他的面前他看到了一个伪装的女吸血鬼,一个女人的阴暗的谜,一种用少女姿态出现的死神。用什么手段打败这个伪装的天真无邪的人的计谋呢?他一直地在想办法拆穿她的诡计,希望把它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必定会犯某些错误的,在她跟一个情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要当场捉到她,于是把她重新驱逐出去。那时这个装置着优良机器的店家会再恢复它那美好的运转。
这期间慕雷是过着烦恼的日子。这是可能的吗?这个孩子会把他颠倒到如此地步!他老是回想着她到乐园来时的情景,她那双大短筒靴子,她那单薄的黑色衣服,她那乡野的气派。她说话含混不清,大家都在嘲笑她,他自己最初都认为她是怪丑的。说她丑嘛!现在她只要用眼一扫就可以叫他跪下了,他只看到她浑身上下发出的光彩!而且她在这店里依然是最后一个令人失望的、当作笑话谈的、叫他用糊涂的好奇心来对待的人。好久以来,他想要看一看一个女人如何地开花,他以这种实验来娱乐自己,他可未曾想到这正是他在戏弄着自己的心情。 她渐渐地长大起来,变成可怕的了。也许就从最初的时刻,在他相信不过是怜悯她的那个时期,他已经爱上她了。可是要到他们在屠勒利宫的栗子树下散步的那天晚上,他才对她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生命是从那里开始的,他还听得见在那暖热的黑影里她默默地走在他身边时候有一群小姑娘们的笑声以及远方一个喷泉的流水声。以后他便不知道了,他的热火时刻在升腾,他全身的血液,他整个的生命,都被捉去了。对于这样的一个孩子,这是可能的吗?在目前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的衣服的轻微的响声对于他都是那么地强有力,使得他眼晕了。
许久以来他在挣扎着,有时还气愤自己,他要从这种愚痴的掌握里脱出身来。她有什么能够这样地捆绑住他呢?他不是见到她连鞋子都没有得穿吗?她不是被人几乎出于慈悲心收容下来的吗?如果说他是被一个能够耸动人心的高贵女人所迷惑,那还说得过去!然而却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这么一个什么都说不上的人!总而言之,她有一副谁也不会注意的如绵羊一样的容貌。甚至不能说她是活泼、聪明,因为他常常会想起她作为一个女售货员的愚笨的开端。在他每一次的愤怒之后,他便有一次热情的复发,仿佛是他的偶像受了侮辱而起的一种神圣的恐怖。她具有在女人身上所能找到的一切美点一一勇敢,喜悦,单纯;而且从她的甜蜜里,发散出一种妩媚,一种香气袭人的微妙。人们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会看不见她,会用肘把她推开;尽管如此,那种柔媚却以一种无形的缓慢的力量在活动着;如果她肯嫣然微笑一下,人们便永远是属于她的了。那时,她的细白的面容,她那如常春花似的眼睛,她那露出笑靥的脸蛋和下颚,全部在微笑了;同时她那浓密的金发也发出了光彩,发出威仪而压倒人的美质。他承认自己被征服了,她是聪明的正如她是美丽的,她的聪明是来自她那最优秀的生命。在别的一些女售货员身上,仅仅有一种磨练出来的教育一一这些姑娘只有一些像鱗一样可以剥落得掉的釉彩,而她呢,没有虚伪的文雅,保持着一种优美,那是她天生成的风趣。在这个狭小的额头下,从实际经验生出了最雄大的商业的理想,这个额头上一些纯净的纹路显示出坚强的意志和对秩序的爱好。为了在他反感的时刻他对她的亵渎能得到她的原谅,他要合掌礼拜。
她为什么依然这样固执地拒绝呢?他无数次向她哀求,增加他的献礼,贡奉金钱,更多的金钱。其次他想,她必定是有虚荣心的,他应允她当某一部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就任命她作主任。可是她拒绝,她照样拒绝!这在他是一种可怖的行为,是一种使他的欲望发狂的斗争。他似乎认为这种事例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终于要让步的,因为他始终把一个女人的贞淑视为一种相对的东西。他再看不见别的目标,在这个要求下一切消失了:最后要把她捉到他的身边来,要她坐在他的膝头上,要吻她的双唇;在这个幻象之前,他血管里的血液鼓动着,他颤抖不停,他的无能使他惶乱。
从此他的白昼就在这一种苦恼的魔障里度过去。黛妮丝的形象浮现在他的面前。在夜间他梦见她,然后她随着他到他的办公室的大写字台前,他每天从九点钟到十点钟在那里签署单据和命令:他机械地完成这一种工作,时刻不停地感觉到她在眼前,她永远用安详的态度说 “不”。其次在十点钟是会议,一次主管人的真正的会议,这店里十二个关系人都要出席,而他必须去当主席的:人们讨论内部布置的一些问题,检查购货,规定陈列品;而她还是在那里,他在数目字声中听见了她那甜蜜的声音,他在这些最复杂的经济业务里看见了她那明朗的笑容。会议以后,她陪着他,同他一起进行各个柜台的日常视察,午后又随他回到经理室,从两点到四点就留在他的太师椅的近边,而在这期间他接见了一大群人,全部法国的厂商,高级的实业家,银行家,发明者:阔人和聪明才智的人不断地来来去去,千百万的金钱在狂热地舞蹈,从简短的会谈里人们图谋了巴黎市场的最大的事业。如果说在他决定某一种工业的毁灭或是繁荣的时候,他曾经有一瞬间忘记了她,而只要他的心起一阵刺痛,他便又看见她站在那里了;他的声音消沉了,他问自己,既然她不肯应允,这大批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最后五点的钟声响了,这时,他必须在信件上签字,他的手又开始了机械的工作,这时她更有统御力量地耸立着,以便到夜间在孤独和热烈的时刻独自占有他,整个地把他捉牢。第二天,又开始了同样的一天,这种日子是那么活跃,是那么充满了大事业的劳动,而只要一个孩子的朦胧的阴影就足以使它被苦恼破坏了。
然而尤其是在他进行店内各部的日常视察的时候,他最感到他的悲惨。曾经创立了这么一个巨大的机器,统御了这样的一大群人,而只为了一个小姑娘不肯要你,你就痛心得要死!他瞧不起自己了,他拖着他那狂热的和羞愧的苦恼行动着。某些日子,一种对于他的权力的厌恶捉住了他,一看见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的那些走廊他就不能不发恶心。在另外的时光,他想要扩大他的帝国,把它扩张得那么大,使得她出于赞赏和畏惧也许就屈从了。
在下面,在地下室里,他首先停在滑道的前面。滑道始终是在圣奧古斯丹新街上;可是人们必得把它扩大了,如今是像一个河床的样子,在那里像波浪似的商品不断发出激流的轰响滚动着;那里有全世界的到货,有从所有的车站开来的成排的车辆,有不停息地装卸,有如流水似的箱笼和包裹流在地面下,被这个不知饱满的房子吞进去。他注视着这股落人他的店里的洪流,他想,他身为这个公众财富的一个主人,他手里掌握住法国制造业的命运,而他却不能得到他的一个女售货员的接吻。
然后他走到了收货部,在目前它占据蒙西尼街边缘上地下室的一部分。在通风孔的半明半暗的亮光下,那里摆出了二十张桌子;有一大群的店员忙碌着,倒空了箱子,核对商品,记录数字;人们听得见附近滑道上不停息地发出轰响,几乎淹没了话声。各部主任留住他,他必得解决一些困难,批准一些命令。地下仓库里装满了光彩柔和的缎子,雪白的麻织品,在大批的卸货里,皮货和花边混在一起,巴黎产品和东方的门帘混在一起。他在无秩序投扔的、狼藉状态下堆积起来的财富中间慢慢地行走。这些物品到了上面便将使橱窗大放光明,便会使奔驰的金钱流人柜台里,在这个店家的生意的激流中,只要一摆出来就会立刻被人运走。而他呢,他却想起他曾经向这个年轻的姑娘献出了绸子、丝绒,以及从这些巨大的堆积里凡是她的双手所能抓到的一切,而她仅只轻微地动一动她那金发的头便拒绝了。
其次,为了照例去看一看送货部,他走向地下室的另一头。漫长的走廊,点燃着煤气灯,伸延出去;左右两方,一些被栅栏封住的储藏室,像是一些地下的小店家,形成整个的一个商业区,有零星杂货、内衣、手套、帽袜等等,睡眠在阴影里。更远处装置着三个暧气炉中的一个;再远一些,有一间防火的设备,里面存放着装在金属笼子里的计量器。在送货部里,几张分列物品的桌子已经被阻塞住了,装载着包裹、纸盒子和木箱子,这些东西是用笼子不断地送下来的;主管人康皮昂向他说明目前工作的情况,同时在主任指挥下的二十个人把那些包裹分派到写着巴黎每一区的名字的分区里,然后有一些小伙计从那里把它们送到排列在人行道上的车子里去。一片呼喊声,有发出去的街道的名字,有大声呼喊的叮咛言语,整个是一片沸腾,整个是邮船正在起锚时的一场激动。他站着不动停了片刻,他注视着那些商品又吐了出去,那是他刚才在地下室对面的一端看见吞进来的:一股洪流到达了那里,在使金库里装满了金子以后,又从那里流到街上去。他的眼花了,再不感到这种大规模发货的重要性,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旅行的念头一一走向隔绝一切的遥远的地方去的念头,如果她固执地说“不”。
然后他又上楼去,继续他的视察,谈话愈加激动,无法排解自己。在三楼上,他进人了邮购部,想找些岔子,暗中对于他自己创设的这部机器的秩序井然很是生气。这一部是天天都承担着最重大的任务的一部:它在目前需要两百个职工,有些人在拆信,念信,把从内地和国外寄来的信件加以分类,另有一些人把发信人所要的商品集合到各个分区里。信件的数目增加得那么多,以致人们不再计算它们了;拿它们用磅秤来称,每天到达的信件简直有一百磅。他烦躁地走过了这一部的三个房间,向主任勒瓦奢询问信件的重量;八十磅,有时九十磅,星期一是一百磅。数字每天上升,他应该是非常高兴的。可是他在邻近一班包装人钉箱子的喧嚣声中,一直地在打寒噤。他在这房子里东奔西走也是徒然:一个固定的观念深深地印在他的眼前,随同他的权势的展现, 随同各个部门的机关和大队职员在他面前的穿梭,他就愈加感觉到他的无能为力的耻辱。整个欧洲的订货单流进来,为了运送信件必须使用一辆专用的邮车;可是她说“不”,始终说“不”。
他又下楼进入总账房间,那里有四个会计看守着两个巨大的保险箱,箱子里在上一年出出进进有八千八百万。他向验证室望了一眼,那里现有二十五名职工,都是从最诚实可靠的人手中选择出来的。他走进了核算室,这一部有三十五个年轻人,都是一些初学的簿记员,他们检查发票和计算售货员的佣金。他又回到总账房间,看见那些保险箱就觉得愤怒,他在这千百万的金钱之间行走着,而这些金钱的无用使他发疯。她说“不”,始终说“不”。
在所有的柜台里,在售货的各个走廊里,在各个大厅里,在整个的房子里,始终是“不”!他从丝绸部走到呢绒部,从麻纱部走到花边部;他登上几层楼梯,停留在浮桥上,他用一种癫狂而悲惨的细腻拖长他的视察。这个店家无限制地在扩充,创办了这一部,又创办了另一部,他统治着这个新的领土,他在这一种最后被征服的工商业里扩张着他的帝国;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说“不”,始终说“不”。在今天他的职工可以装满了一个小镇:有一千五百个售货员,有一千个各种类别的职工,内有四十个稽查和七十个会计;单单是厨房就用了三十二个人;十个店员专事广告工作,三百五十个穿着制服的小伙计,二十四个驻在店里的消防头目。在店的对面,蒙西尼街上,设有一些马房,像是皇家的马房一样,内有一百四十五匹马,完全是一些驾车的骏马,这已经很出名了。从前当这个店只占有盖容广场的一角的时候,曾经使附近一带的商家受了激动的最初的四辆车子,逐渐增加到六十二辆的数目:有小的手拖车,有一匹马的单车,有两匹马的重货车。这些车子被身穿黑色衣服的车夫端正地驾驶着,继续不断地在巴黎市内奔驰,把金黄和紫红色的妇女乐园的招牌炫示给人。它们甚至走出了城区,在郊外奔驰;人们在沿着马尔纳河岸直到圣日耳曼森林阴影下方的比塞特尔村的荒僻小路上,都会碰到这些车子;有时候,可以看见它们从十分荒僻、十分寂静、辉耀着阳光的路中浮现出来,那些骏马奔驰过去,用它们涂着油彩的嵌板在大自然神秘的和平里辉映出强烈的广告宣传。他曾经梦想把它们放到更远的地方去,放到邻近的各县去,他愿意听见它们在法国所有的路线上运转,从这一边境到另一边境。可是他甚至不再下去看看他所热爱的那些马匹了,既然她说“不”,始终说“不”,这种世界的征服又有什么用处呢?
现在每天晚上当他到了郎姆账桌前的时候,他依然照例看一看记在一张纸片上的收入的数字,会计把那纸片叉在他近边的一支铁扦子上;这数字很少低过于十万法郎,有时在大展览的日子会升到八十万或是九十万;这数字在他的耳朵里已经不再像喇叭那样鸣响了,他后悔去看这数字,他带着一种对于金钱的憎恶和轻蔑的苦味离开了。
然而慕雷的痛苦必然是要扩大的。他变成忌妒的了。 一天早晨,在办公室里,在会议以前,布尔当寇壮着胆子向他说时装部的那个小姑娘是在愚弄他。
“怎么回事呢?”他问道,脸色异常苍白。
“是这样的!她甚至在此地都有几个情人。”
慕雷勉强地微笑着。
“好朋友,我不再想念她了。你爽快地说吧……那几个情人是谁?”
“雨丹,大家都这么说,还有花边部的一个售货员,杜洛施,那个大傻瓜……我还不能肯定,我没有看见过他们。不过,像有这么回事,这是一目了然的。”
起了一阵沉默。慕雷假装整理他的写字台上的纸张,以便隐藏起他两手的发抖。最后他并不抬起头来说道:
“事情一定要有证据,想法给我拿出一些证据来……啊!至于我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不在乎这种事的,因为她早就不能取得我的欢心了。可是我们不能允许我们的店里有这样的事情。”
布尔当寇简单地答道:
“别心急,总有一天你会得到证据的。我在监视着他们。”
从此慕雷丧失了所有的平静。他再没有勇气来想这场谈话,他一面生活一面等待着一场灾难的临头,到那时他的心将粉碎无余。这种苦恼使他变成可怕的了,整个的房子都在颤抖。他已经蔑视自己藏身在布尔当寇的背后,在一种神经质的发泄怨恨的要求下,他亲自去执行,以滥用他的权力来排遣自己,为了他那唯一愿望的满足,这种权力是无能为力的。他每次的视察变成了一次屠杀,他的出现没有一次不引起各个柜台的恐慌和寒栗。正在这时人们步入了冬天的萧条季节,他扫荡了各部,他累积了牺牲者,把所有的人扔到街上去。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走雨丹和杜洛施;然后他又反想,如果不把他们留下来,他将什么都得不到了;于是别的人替他们受了罪,全体职工的位置都动摇了。到了晚间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
“天哪!黛妮丝小姐,”杜洛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待我更好一些?……我是那么爱你!”
泪水浮现在他的眼里,及至她做出一个手势要打断他的话的时候,他急忙继续说:
“不,再让我把这事跟你谈一次……我们在一块儿彼此可以十分了解的!出自一个乡土的人们,总是谈得来的。”他闷住气了,这时她才能温和地说道:
“你又失掉了理性,你答应过我不再谈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 我对你怀有非常的友爱,因为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可是我要保持自由。”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发出伤心的声音又说,“你是不爱我的。 啊!你会这么讲的,我很明了,我没有什么叫你爱我的……听我说!在我的生活里只有过一小时的幸运,就是我在约安威尔同你见面的那一晚,你还记得吗?在树下,那里是那么黑暗,有过片刻,我相信你的腕子在发抖,我真够蠢的会想象着……”
可是她重新截断了他的话。她那锐敏的耳朵这时听到布尔当寇和茹夫在廊道的一端上来的脚步声。
“你听听看,有人来啦。”
“不,”他说,拦阻她离开窗口。“这是贮水池里的声音:它老是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叫人相信那里边是有人的。”
他继续述说他那怯懦而深情的怨诉。她已经不再听他讲话了,浮沉在爱情的梦境里,她的目光漂游在妇女乐园的屋顶上。在玻璃顶的走廊左右两方,另有一些走廊,另有一些厅房,闪耀着阳光,它们像是兵营伸出去的羽翼,夹在开有窗口和均衡排列的顶楼中间。铁的骨骼耸立着,一些梯子和浮桥在蔚蓝的空中搭成了网;同时厨房的烟囱发出如 工厂般的一柱巨烟,四方形的大贮水池架在铁柱子上悬在正空中,构成一种奇怪的外形,仿佛是一个人髙傲地挺在那个地方。在远方,巴黎轰轰响。
当黛妮丝从空想中,从她那像隔离了世人浮游在乐园的广大面积中醒过来,这时她发觉杜洛施抓住了她的手。他的面容是那么失常,使得她不好意思把手抽出来。
“原谅我,”他喃喃说。“现在一切都完了,如果你用绝交来惩罚我,我将是非常地悲惨了……我向你发誓,我本来是要讲一些别的话的。真的,我约束自己要明了情况,而且尽量作得聪明一些……”
他又流着眼泪,他竭力稳住了他的话声。
“因为我终于在人生里理解了我的命运。现在我的命运已经不能有转机了。在乡下挨打,在巴黎挨打,在所有的地方都挨打。到如今我在这里已经四年了,依然是一部里最没起色的一个人……可是我要跟你讲,不要为了我心里难过。我不想再来麻烦你了。好好的过活吧。 去爱别的人;是的,那样会使我高兴的。如果你快乐,我也会感到快乐……那将成为我的幸福。”
他说不下去了。仿佛为了保证他的诺言,他吻了年轻姑娘的手,他是用一个奴隶的谦卑的接吻去吻她的。她受了深切的感动,她用一种冲淡了言语的慈悲心的令人哀伤的友爱简单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
可是他们吃了一惊,他们转过身来。慕雷站在他们的面前。
茹夫到店里的各处去找经理约有十分钟。经理是在十二月十日街新门面的工地上。他每天在那里度过好几个钟点,试图亲自参与那工作,这是他那么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处在那些垒起石柱子的泥水工人和搭建巨大的铁骨干的锻冶工人之间,这是他逃避苦恼的一种方法。门面已经从地面上出现了,描画出庞大的门廊和二层楼的一些窗口,那是如在素描状态下的一种皇宫似的局面。他爬上梯子去同工程师讨论那要作成崭新样式的装潢,他跨过铁块和砖石,一直下到地穴里去;环绕着扰嚷的地面,这个巨大的牢笼所发出的蒸汽机的轧轧声,绞盘机的格格声,成群工人的喧嚷,可以使他减轻片刻的苦恼。他走出来的时候,浑身白粉末和黑碎屑,脚下是水唧筒嘴上溅出的泥水,如果说他的症状少许治好了一些,但是随同工地的喧嚷声从他的背后消失之后,他的苦闷便又回来而他的心脏会跳动得更剧烈。恰好在这一天,一种开朗的心情恢复了他的愉快,他在热心地注视着细木工图案和那将用以装潢顶柱饰带的珐琅烧瓷图案的簿子,这时茹夫气喘吁吁非常担心这些建筑材料会把他的礼服弄脏了,跑来找他。起初慕雷喊了一声叫他们多等一会儿,后来听见稽查悄声地说了一句话,他便跟他走了,他颤抖着,又完全成了情感的俘虏。一切不复存在,这个门面还未竖立起来便垮下去了:如果仅仅把一个女人的名字向他悄悄地说出来便把他折磨到如此程度,那么他的虚荣心的至上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
到了楼上,布尔当寇和茹夫认为应该谨慎地避开了。杜洛施已经逃走了。黛妮丝面色比平素愈加苍白,跟慕雷面对面地站着,可是她坦然地抬起眼睛对向他。
“小姐,请你跟我来,”他发出严厉的声音说。
她随着他,他们下了两层楼,穿过了家具部和地毯部,未曾说一句话。当他来到他的办公室前,他把门全面地敞开。
“进来,小姐。”
他关上了房门,一直走向他的写字台去。这间新的经理室比旧的更豪华了,花毡子的帷幕换上了绿色丝绒的,一排象牙镶边的书架占据了整个一面墙板;可是在墙壁上,始终只能见到埃杜安夫人的肖像,那是一个稳静的、面容美丽的少妇,她在她的金色镜框里微笑着。
“小姐,”他终于说话了,努力保持一副冰冷严峻的神色,“有些事情是我们所不能容许的……这里是严格地要求端正的品行……”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要发泄出在他内心里汹涌的怒气,在选择着语言。怎么说!她爱这个家伙,这么没起色的一个售货员,他那一部里的一个笑柄!她对这个在所有人当中最卑微最没出息的人比对他一一一店的主人一一还要偏爱。因为他已经看得分明,她把手递给他,他在那只手上吻了吻。
“我待你是非常好的,小姐,”他重新努力继续说,“我没有料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报。”
黛妮丝自从进门来,她的眼睛便被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吸引住了;虽然她非常地为难,而她的心神还是被这张相片夺了去。她每一次走进了经理室,她的眼光总要和这个画像的眼光打个照面。她有点怕,可是她觉得她非常善良。这一次,她拿她当作一个护卫。
“事实上,先生,”她温和地回答,“我停下来谈话是我不好,我请求你原谅这次的过错……那个年轻人是我的同乡……”
“我要辞掉他!”慕雷喊起来,在这一声愤怒的喊叫里涌出了他全部的苦痛。
他不能自主了,超出了一个告诫违反规章的有罪的女售货员的经理身分,倾吐出凶暴的言词。她没有廉耻吗?像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委身给这么一个家伙!他提出了一些残酷的指摘,他骂了雨丹,还有别的人,他信口说下去,使得她甚至无法替自己辩护。可是他要把这个店弄干净,他要把这些人一脚踢出去。在他随着茹夫来时,他曾经约束自己要进行严肃的解说,如今却变成了一场野蛮的争风吃醋的场面。
“是的,你的那些情人!人们老早跟我讲过,可是我真够糊涂还在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黛妮丝,憋着气,茫茫然,静听这些可怕的责骂。她最初简直不理解。天哪!他把她看成这么一个坏女人吗?及至听见一句更难堪的话,她便默默地朝门口走去了。由于他作出了拦阻她的手势,她就说:
“别拦我,先生,让我走……如果你相信我是如你所说的那么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我将一刻也不能多留。”
可是他冲到房门口去。
“至少你要替你自己辩解呀!……说一些话呀!”
她笔挺地停住,保持着一种冷冰冰的沉默。他用一种愈来愈高涨的不安情绪提出一些问题逼问了她好久;这个少女的沉默的尊严又一度表现出像是一个精通爱情策略的女人的聪明打算。她再玩不出比这更好的手段了,使他倒在她的脚下,使他更为怀疑所苦恼,使他更热烈地希望得到证实。
“你瞧,你说他是你的同乡……你也许是同他在乡下见过面的……向我起誓,他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可是她顽强地保持着沉默,而且她老是要打开了门走出去,这便使他完全昏了头,他发出了伤心至极的呼号。
“天哪!我爱你,我爱你……为什么你这么虐待我而觉得开心呢?你看得十分明白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跟你谈的这些人只有为了你的关系才能使我动情,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是重要的……我以为你是忌妒了,我便牺牲了我的娱乐。人们跟你讲过我有几个情妇;好吧!我眼前没有了,我几乎不大出门去。在那位太太家里我没有袒护你吗?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我不是跟她破裂了吗?我还在等待着一声感谢,一点点的报答……如果你怕我又回到她身边去,那你是可以安心的了:她已经向我报仇,在帮助我们从前的一个店员成立一个敌对的店家……你说吧,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他就要走到这一步了。他这个人不容忍他的女售货员们犯少许罪过,她们有一点放纵,他就把她们扔到马路上去,而他却发觉自己下贱到哀求一个女售货员不要走开,不要在他的悲惨中遗弃他。他挡着门拦阻她,只要她肯说谎,他便装成个瞎子,准备原谅她。而且他说的是真话,从小剧场舞台内部和从夜酒吧间捡来的那些姑娘已经使他厌烦了;他不再同克拉哈见面,他不再踏进戴佛日夫人的家门,在那里布特蒙得了势,他在等待新店的开幕:四季商店的广告已经充满在各家报纸上。
“你说吧,我一定要跪下来吗?”他重复说,他的喉头里哽咽着被压抑的泪。
她用手拦阻他,自己也隐藏不住她的烦扰了,这种痛苦的热情使她受了深深的感动。
“你这样苦恼着你自己是错误的,先生,”她终于答话了。“我向你宣誓这些下流的传说是谎话……刚才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是像我一样地无罪的。”
她表现出美好的坦白态度,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的面前。
“好的,我相信你,”他喃喃说,“我不辞掉你的任何一个伙伴,既然你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放在你的保护之下……可是如果你没爱上别的人,为什么你要拒绝我呢?”
一种突然的窘困,一种不安的羞愧攫住了这个年轻的姑娘。
“你在爱着某一个人吗?”他发出颤抖的声音说。“啊!你可以说出来,对于你的爱情我是没有任何权利的……你爱某一个人吗?”
她满脸通红,她的心脏跳到唇边上来了,而且她感到说谎话是不可能的,这种感动使她不由自主了,而这种对于说谎的厌恶就使她的面容上表露了真情。
“是的,”最后她软弱无力地自白了。“我恳求你,先生,放我去吧, 你在使我苦恼哩。”
这时轮到她感到痛苦了。她为了抵抗他而保卫自己不是已经作得足够了吗?她还要抵抗自己吗,抵抗那有时使她丧失了全部勇气的爱情的气息吗?当他对她这样谈话的时候,当她看见他那么激动、那么颠倒的时候,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拒绝他;只有到事后她才发觉,在她那健康的女儿家的性质里,有一种自尊心和理性,不动摇地支持着她那少女的顽强。她所以还在固执,是出于求幸福的本能,这是为了满足她那一种平静生活的要求,而不是为了服从美德的观念。如果在她的生命的这种决定性的赐予之前,投身到未来的未可知之中去,她要不是感到一种抗拒一一近乎一种反感一一的话,她便会献出肉体,心情恍惚地倒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了。爱情使她恐惧,这是在女性接近男性时所感到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可是慕雷现出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悲哀表情。他并不理解。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他翻动着文件,而立刻他又把它们放下了,说道:
“我不强留你了,小姐,我不能够违反你的心愿叫你留下来。”
“可是我不想走开,”她微笑着说。“如果你相信我是诚实的,我就留下来……一个人永远要相信女人是诚实的,先生。我向你保证,有许多女人是这样的。”
黛妮丝不自觉地抬起眼睛望着埃杜安夫人的肖像,望着这个那么美丽而又那么聪明的贵妇人,据说,她的血给这座房子带来了幸福。慕雷追随着这个年轻姑娘的目光,他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相信他听见了他那已故的妻在说着这句话,他承认这是她所讲的一句话。其实这种话都是用不着的,就连那温柔的声音,都像是一次复活,他在黛妮丝身上发现了良知,发现了他曾经失掉的那种应有的安定。他陷在惊愕里,愈加悲哀了。
“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他总结地喃喃说。“你髙兴对我怎样就怎样吧。”
可是她又很快活地说道:
“这才对,先生。一个女人,不管她是多么卑贱,只要她稍有一些智慧,她的忠告永远是值得一听的……如果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管,好啦!我要把你作成一个有作为的男人。”
她现出了她那具有非常娇媚的单纯风度在嬉笑了。他这方面也露出微弱的笑容,他把她一直送到门口 ,像是送一个贵妇人那样。
这样被人看来看去,她心里越发慌乱,决定到附近一带作半小时的散步,这时她看见一个青年从马翁门街急急忙忙地走来,便又停了一会儿。显然这个人必定是一部的主任,因为所有的店员都向他敬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净,髭须整齐;他有一双深褐的黄金色的眼睛,像丝绒那么柔和,在他经过广场的时刻,向她注视了一会儿。他已经淡然无事地走进店里去,而她却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这个目光使她受到一种特殊的激动,与其说是受了魅惑,不如说是不舒服。她简直害怕起来,为了有时间恢复她的勇气,她开始缓慢地向盖容街下行,然后又向圣洛施街走去。p44
这个人的地位比一部的主任还要高,他就是奧克塔夫•慕雷本人。
正当他回到布尔当寇和罗比诺身边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呆呆地站了几秒钟,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就是黛妮丝。她在街上,心惊胆战,犹疑不决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才下了决心。(……)后来,为了逃开麻布部嬉笑的店员们,终于走进了丝绸部,冷不防正好碰到慕雷在陈列货品;虽然她很慌张,可是她的女人本性却复活起来,脸蛋上猛然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忘记了自己。p69
慕雷一边装作倾听布尔当寇和罗比诺的谈话,一边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可是黛妮丝抬起眼睛来,当她辨认出这个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年轻人,她就愈加慌张了。她觉得这个人在严峻地注视她。
在已经谈过的事情以上,又谈到争取女人的问题。所有的事情——资本不断的运用,存货的制度,吸引人的廉价,令人安心的明码标价——都依靠在这个问题上。各家店铺激烈地进行竞争就是为了女人,而被陈列品弄得眼花缭乱以后继续陷进它们的便宜货的陷讲里去的也是女人。它们在女人的血肉里唤起了新的欲望,它们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女人注定要被征服的,首先情不自禁买一些家庭实用的东西,然后受了精美物品的吸引,然后是完全忘了自己。为了把它们的营业提高十倍,为了使奢侈品大众化,它们成了可怕的消费机构,破坏了许多家庭,造出了各种无聊的时髦货色,永远是一次比一次更贵重。如果说女人在店铺里是一个皇后,弱点外露,受人崇拜,受人阿谀,被殷勤的款待包围起来,那么,她的统治也像是一个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作着买卖,她每一次的恣意任性都付出了她的一滴血的代价。慕雷在他那优美的殷勤里面,允许自己发泄出一个犹太人的兽性——论斤地出卖女人;他给女人造了一座庙堂,用一大群店员向她焚香礼拜,创造出一种新的宗教仪式;他除了女人不想别的,不屈不挠地在想象中探寻更强大的诱惑;可是他在女人背后,当他倒空了她的钱包、损害了她的神经的时候,他就对她满怀秘密的轻蔑,这正像一个男人在他的情妇糊里糊涂舍身给他以后的那种情形。p102
“你有了女人,”他豪放地笑着悄悄地跟男爵说,“你连世界都卖得出去!”
现在男爵明白了。只要几句话就够了,其余的他可以揣摩,这样英武的一种猎取使他火热起来,使他回想起他当年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眯缝着眼睛露出了解的神情,最后他赞羡地观望着这个发明了吃女人机器的男人。这个男人可真能干。于是他说了布尔当寇所讲的话,一句从他长期经验里吐露出来的话:
“你知道,她们要报复的。”
可是慕雷做出了令人不堪的轻蔑动作,耸起了肩膀。她们全是属于他的,是他的财产,而他不属于任何人。当他从她们身上取得了他的财富和他的享乐以后,他就把她们全部丢给那些还能在她们身上找到生活的人。这是南方人和投机家的一种理智的轻蔑。
“是的,是的,情形确实不坏,我满意了,”慕雷满脸光彩地反复说, 对昂丽叶特的温柔的目光报以微笑。“可是太太们,我不该来打扰你们。”p107
于是所有的眼睛又转向黛妮丝身上去。她任凭玛格丽特摆布她,叫她慢慢转动着身子。
“怎么样?您看怎么样?”玛尔蒂夫人向戴佛日夫人问。
后者像时髦样式的最后审判官似地下了断语。
“不坏,剪裁得也很别致……只是我觉得身材不大雅观。”
“啊!”奥莱丽太太插嘴进来了,“这必须穿在太太本人身上来看的……您明白,这个姑娘身子不丰满,穿起来不好看……站直了,小姐,把这衣服的好处显出来。”
大家微笑了。黛妮丝的面孔变得非常苍白。这样变成一架机器,让人家随随便便地察看和开玩笑,使她感到一阵羞愧。戴佛日夫人受了这位年轻姑娘的甜蜜面貌的刺激,放纵着违反本性的反感,不怀好意地说:
“当然,如果这位小姐的衣服不这么肥大就要好看得多了。”
说着她向慕雷投射出一个巴黎女人的调侃的眼色,她看见乡下女人可笑的异样服装觉得很开心。这种眼色,是一个幸福女人夸耀她的美丽和她的艺术的胜利的,使男人感到了色情的爱抚。虽然慕雷对于黛妮丝怀有好感,虽然他那多情男子的生性已被她暗含的娇媚所降服,可是出于一个被崇拜的男人的感激心理,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接下去凑凑趣。
“而且她也应该好好地梳梳头”,他悄悄地说。
这算是全都批评到了。经理惠然笑了一下,所有的姑娘都在兴高采烈。玛格丽特冒险咯咯笑了两声,不失为一个节制着自己的有分寸的女儿身份;克拉哈放开了一笔生意,尽情地来凑趣;就连内衣部的女售货员也受了这场谈笑的吸引走来了。至于那几位太太,保持深明世故的态度,嬉笑得比较谨慎一些。只有奥莱丽太太一个人没有笑,仍然保持着威严的仪表,仿佛在她这秩序井然的部门里,这个新手的美丽而蓬乱的头发和她那处女的纤细的肩膀使她受了侮辱似的。黛妮丝在这帮嘲笑她的人们中间,面色愈加苍白。她觉得自己受了暴行,赤身裸体,没有庇护。她犯了什么过失叫他们如此地嘲笑她那过于细弱的身材和过于丰盛的头发呢?然而最使她难堪的是慕雷和戴佛日夫人的讪笑,她本能地看出了他们的关系,有一种未曾经验过的苦恼使她的心向下坠;这位太太好可恶,竟这样地凌辱一个一声不响的可怜的姑娘;而且他断然用一种恐惧把她冻结起来,埋没了她的其他一切感觉,这些感觉她都无法分析。在一种贱民的自暴自弃的心情下,顺从着她最内在的女人的谦逊而又反抗着这种不公平,她吞下了已经升到喉头上的呜咽。
第二天,黛妮丝下楼到部里还没到半个钟点,奥莱丽太太厉声厉气地跟她讲:p135
“小姐,经理室叫你。”
年轻的姑娘发现慕雷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间挂着绿色羊毛帷幔的大办公室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蓬头散发的姑娘”——这是布尔当寇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平素讨厌扮演宪兵角色的人,却想到如果她老是乡下人那种难看的打扮,便该把她叫来警告她一下了。昨天虽然他开了玩笑,可是在戴佛日夫人面前,看见自己的一个女售货员被人评头论脚,他是感到自尊心的伤害的。他的感情是杂乱的,混合着同情和气愤。
“小姐,”他开口说,“我们为了尊重你的伯父用了你,可是你必须不能逼着我们不得不……”
可是他不说下去了。黛妮丝面对着他,在写字台的对面,笔直地站立着,面色苍白而又严肃。她穿的绸衣服已经不太肥大了,紧紧裹着她的身材,现出了处女肩膀的纯洁的线条;如果说她盘成大辫子的头发,还带有乡下气,至少她已经努力弄得像样子了。这个年轻姑娘,昨晚两眼哭得耗干了泪水,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她又醒来,对于自己神经质感伤的发作觉得羞愧。她立刻动手把那件衣服改小,她在狭小的镜面前度过了一个钟头,梳理她的头发,怎么也没有梳得像她理想的那个样子。
“啊!谢天谢地!”慕雷喃喃说,“今天早晨,你好看得多了……不过,这一大把头发还是刺眼!”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正如昨天奥莱丽太太做的一样,用同样亲切的手势,替她整理头发。
“你看!把这卷到耳朵后边去……发顶盘得太高了。”
她没有开口,听他去整理。虽然她起誓要保持坚强,可是她走进了经理室浑身冰冷,她肯定人们叫她去是通知她停工的。慕雷明白表示出来的亲切并未使她安心,她依然害怕他,接近他又感到了一种烦闷,据她的解释,每逢面对着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强有力的男人,这种烦恼是十分自然的。他轻轻地摸抚着她的脖子骨,而在他的手下,她抖得那么厉害,以致他懊悔了他的亲切举动,因为他最怕的是丧失了他的权威。
他默不作声了。可是依旧在望着她,望着她身上那件黑色短小的衣裳和她头上只有一条蓝色丝带装饰的帽子。这个野生野长的女孩子会变成一个标致的姑娘吗?她似乎过了这一天野外的生活好像更好看了,散落在她前额上的美丽的头发使她显得娇媚。而在他这方面,六个月以来,拿她当一个孩子对待,有时指点指点她,受着要看一看自己经验如何的诱惑,怀着不正当的欲望要知道一个女人如何发育,又如何堕落在巴黎里,他不再笑了,他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情绪,惊奇和恐惧而又混合着柔情。把她这样美化了的,毫无疑问必定是一个情人。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他所玩弄的心爱的鸟儿锐利地刺痛了他一下。p159
“晚安,先生”,黛妮丝喃喃地说,她不再等待,继续上楼去了。
他没有答话,望着她不见了。然后,他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可是等到她一个人到了大厅楼梯栏杆的前面,一阵锐厉的苦痛钳住了她的心。人们不喜欢她,可是她猛然想起了慕雷,这完全驱散了她那种听天由命的想头。不!她不能接受像这样的一种解雇。或许他也会相信这个下流的故事——在地下室底下同一个男人会面。想到这里,一种羞愧心使她痛苦,这种苦闷如此压迫她,从来还未曾有过。她想去找他,对他解说这件事情,单单是为了说明;因为当他明白了实情,她依旧还是要离开。而且她原有的恐惧一一在他面前她所感到的浑身冰冷的颤栗,突然爆发成要去见他的一种热烈要求,不向他宣誓讲明她从未曾许身于任何人,便不离开这个店铺。p160
快到五点钟了,在傍晚清凉的空气里,这家店里又露出了一点活气。她匆忙走向经理室去。可是当她到了写字间的门口,一种悲哀的绝望又重新袭来。她的舌头不中用,生存的重担又落在她的双肩上。他不会相信她的话的,他会像别人一样地笑;这种恐惧使她丧胆了。 一切都完结,她顶好还是一个人走开去,死掉。她连杜洛施和保丽诺都不先去见一见,便立刻走向账房间去。
在这件事情上,承受慕雷的暴怒的是布尔当寇。当慕雷知道了黛妮丝的解雇,他非常地暴躁起来。平素他不大管人事上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假装看见了一种权力的侵害,一种不顾他的权威的企图。人们胆敢自己发号施令,他已经不是主人了吗?一切,绝对的一切,必要在他的眼下处理;要是有人坚持,他就拿他当麦秸一样折断他。然后,他在一场自己也不能隐藏的神经的暴躁中间,亲自查问了一番,这时他又重新发了脾气。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说瞎话:那人真是她的弟弟,康皮昂完全认识他的。那么,为什么要解雇她呢?他甚至谈到要叫她回来。p164
可是布尔当寇,他的消极抵抗是顽强的,他卑躬屈节地匍匐在这场风暴之下。他研究着慕雷。最后有一天,当他看见慕雷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壮着胆子用一种奇妙的声音说:
“她走开倒是对于大家都好的。”
慕雷窘困地站在那里,血冲上了他的脸。
“真是的,”他笑着回答,“你或许是有道理……下去看看生意吧。有些起色了 ,昨天做到了近十万法郎。”
这些男人受了她居住的穷相的鼓舞,一直追她到黑暗过道的紧里面。为什么她没有一个情人呢?人们觉得诧异,似乎认为滑稽。她总有一天一定要屈服的。在饥饿的威胁下,在人们用热辣辣的空气包围着她的、欲念的困扰里,连她自己也不能解说她为什么拒绝。p180〜183
一天晚上,正当黛妮丝给北北喝汤的面包都没有的时候,一位戴勋章的先生却开始尾随她。将到门口,那人野蛮起来,她起了一阵厌恶的反感,对着他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上了楼,她坐下来两手颤抖。孩子睡着了。如果他醒来向她要吃食的话,她怎样答复呢?可是只要她肯允许呀!她的悲惨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有金钱,有衣服,有一间美好的住屋。这是轻而易举的,据说每一个人都要走到这一步,因为在巴黎,一个女人是不能指望用工作维持生活的。可是她内心的一种愤慨在反抗着,她倒不是气愤别的人,仅仅是憎恶这些龌龊而不合理的事情。她认为人生为人处世要做得合乎伦理,要品行端正,要有勇气。
一天晚上,当她正朝栗子树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她惊了一下站住了:不出几步远,正对着她这面有人走来,她似乎辨认出这人是雨丹。然后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原来是慕雷,他在塞纳河左岸上吃过了饭,正匆忙地步行到戴佛日夫人的家里去。年轻的姑娘想赶快避开他,可是他看到她了。夜幕已经降临,然而他仍然认出了她。p202
“是你呀,小姐。”
她没有答话,他居然肯叫住她使她感到惶乱。他微笑着,用一种亲切的神色作掩护,隐藏起他的窘困。
“你还在巴黎吗?”
“是的,先生,”她终于说话了。
她慢慢地向后退,很想向他招呼一下,再继续她的散步。可是他把脚步转过来,在高大栗树的黑影下陪着她走。一阵清凉的气息正向下降落,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滚铁环。
“这是你的弟弟吧?”他眼睛望着北北又问。
孩子因为面前有一个不平常的先生感到胆怯,靠紧着他的姐姐严肃地向前走,牵着他姐姐的手。
“是的,先生,”她又回答了一声。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克拉哈撰出来的令人厌恶的谎话。慕雷显然懂得了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急忙接着说:
“听我讲,小姐,我要向你道歉……是的,我很高兴我能早点跟你讲我是多么后悔上一次所发生的错误。他们控告你的罪状太没根据 了……不过错误已经造成了,我只想告诉你如今在我们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对于你两个弟弟的恩爱……”
他恭恭敬敬地说下去,这种礼貌是妇女乐园一般女售货员从他这方面未曾见过的。黛妮丝愈加为难了;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原来他知道她还未许身给任何人!两个人全沉默着,他留在她的身边,随着孩子的小小的脚步调整着他的脚步;在一些巨大树木的阴影下,巴黎遥远的喧声消逝了。
“我只能向你提出一个补救办法,小姐,”他又说。“自然啦,如果你有意再回到我们那里去……”
她打断了她的话,仓促地拒绝了。
“先生,我不回来了……我还是同样地感谢你,可是我在别处已经找到了工作。”
他是知道的,她进了罗比诺的店以后不久,人们就把这件事通知他了。他站在讨人欢喜的平等的立场,安安静静地跟她谈起了罗比诺,给后者以公正的评价:一个极其聪明的小伙子,只是太神经质。他将要遭到大祸患,高日昂拿过重的事情把他毁了,他们两个人全要陷在里面。 黛妮丝受了这种亲切的支配,进一步地表明了她的见解,让他知道在大店家同小买卖进行的斗争之间,她认为大店家是要胜利的;她谈得兴奋了,举出了一些例子,表明她很熟悉这个问题,甚至表示出雄伟的新观念。他十分快乐,惊奇地静听她的谈话。他转过身来,在逐渐扩张的夜色下试图辨认她的容貌。她似乎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简单的衣服,长着甜蜜的面孔;然而从她的谦逊的掩罩下散出一种沁人心弦的芳香,使他感受到她的强力。显然这个小姑娘已经惯于巴黎的空气了,正在变成一个女人,她是那么有理性,又有丰盛的头发,满怀的柔情,真是动人的。
“这么说,你是赞成我们的,”他笑着说,“为什么你还留在我们敌人的店里呢?……好像人们也跟我说过你是住在布拉的家里吧?”
“一个十分高贵的人,”她喃喃地说。
“不,你听我讲! 一个老疯子,一个糊涂虫,虽然我很想给他一笔钱免得跟他找麻烦,可是他逼得我要把他弄到绝境!……最要紧的,他那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他的住处名声很坏,他租给一些女人……”
可是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惶乱,便急忙接着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是正直的,当一个人穷困的时候,有这样的生活是更令人饮佩的。”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几步。北北似乎现出一个早熟的孩子的机警神情在静听着。他时时抬起眼睛看看他的姐姐,她那火热的手发出轻微的颤抖,使他惊讶。
“听我说!”慕雷又快活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大使吗?明天我打算再抬高我的价格,向布拉提出八万法郎……你先跟他谈一谈,跟他讲他是在自杀的。他对你很亲善,或许会听你的话,而你这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好吧!”黛妮丝也微笑着回答。“我愿意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看不大会成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两方面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过一会儿他想谈一谈她的伯父;及至看到年轻的姑娘觉得不开心,便只得不谈下去。 可是他们继续并排走着,最后他们进入快到里佛里街的一条还有亮光的胡同里。走出了树木的阴影,他好像是猛然间醒过来。他知道他不能再多留她了。
“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可是他并未走开。他抬起眼睛,一转眼看见了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的窗口就在他的面前,她正在等待他。他又把目光移向黛妮丝,在苍茫的微光里,他更清楚地看得见她了:她同昂丽叶特比较起来瘦多了,为什么她能这样地燃烧着他的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糊涂心思。
“这个小孩子疲倦啦,”为了找些话讲他又说。“你该不要忘记吧?我们那里是欢迎你的。只要你肯提一声,我便可以作出使你满意的补救办法……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待慕雷离开了他们,黛妮丝回到栗树下的黑影里去。她在巨大的树木中间没有目标地走了好久,脸上充血,脑子里轰响着混杂的念头。北北始终牵着她的手,放长他的小腿随着她。她把他忘记了。他最后说道:
“你走得太快了,小母亲。”
于是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孩子因为疲倦靠在她的膝间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贴着她那少女的胸怀,两眼迷失在黑影里。过了一个钟头,她领着他慢慢回到米肖狄埃街,她又恢复了她那有理性的姑娘的平静面容。
黛妮丝要到月底才能离开罗比诺。她又跟慕雷见了一面,一切都已经讲定了。 一天晚上,她正要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的时候,杜洛施在大门口暗中等着她,从过道里把她拦住。他非常快乐,这个好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他说店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而且他很快活地讲述了各柜台的纷纷议论。p203
“你知道,时装部的那些女人都垂头丧气哩!”
接着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又说:
“顺便跟你讲一声,你还记得克拉哈•普瑞内尔吧。听说老板要和她……你明白吧?”
他的脸红起来。她脸色惨白地叫道:
“慕雷先生么!”
“这种趣味可滑稽,你说是吧?”他又说。“一个像一匹马的女人……内衣部里那个小女人,去年跟他有过两次,至少还算是可爱的。总之,这不关我们的事。”
黛妮丝回到了她的房间,似乎昏昏倒倒的。这一定是由于她上楼时跑得太快了。她倚在窗口,猛然间她见到了瓦洛额的景象,那条荒凉的街巷,铺道上长着藓苔,她在幼儿时常常从她的寝室望着它;她起了一种欲念要重回到那里去,在乡下的和平而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寻求庇护。巴黎叫她生气,她憎恶妇女乐园,她不明了她为什么答应再回去。她在那里定然还是要受痛苦的,自从杜洛施讲了那些话以后,她已经受着一种不可解说的烦闷的痛苦了。说不出为了什么缘故,一阵汹涌而起的眼泪使她离开了窗口。她哭泣了好久,才重新得到一些勇气再生活下去。
“而且是为了什么人呢?”黛妮丝又说,“为了一个最没有价值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你所爱的是个怎样的人吗?直到如今我不愿意叫你心里难过,你继续不断问我的话,我常常避免答复你……好吧!真的,她跟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她在嘲笑你,你绝不会得到她的,或者也像别的人一样,不过来往一次就完。”p209
他面色惨白地听她讲;她的谈话每向他那咬紧牙关的面孔上扑来一次,他的唇便抖动一下。她在一阵残酷的发作中发泄了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激昂。
“老实说吧,”她发出了最后一声的呼喊说,“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她跟慕雷先生打在一块儿啦!”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她脸色比柯龙邦的还苍白。两个人互相观望着。
然后他嗫嚅着:“我爱她。”
这时黛妮丝觉得羞愧了。为什么她要向这个孩子这样讲话呢?为什么她要这样的激烈呢?她一声不响停住了,他刚才答出来的简单的一句话响在她的心里,如远方的钟声使她耳聋了。“我爱她,我爱她,”这句话在扩大:他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同另外的人结婚。
他公开地说,女人是没有抵抗广告的力量的,她们注定终归要随着时髦潮流走的。不仅于此,他把女人诱惑进最巧妙的陷阱里,他像伟大的伦理学者那样分析她们。由此他发现女人是抵抗不住廉价的,当她们认为自己是讨了便宜,她们并不需要也会把东西买了来;根据这种观察,他建立了他的削减定价的体系,他逐渐减低未卖出的商品的价格,信守着他那迅速更换商品的原则,宁愿亏本卖出。其次,他向女人的心情里更深入了一步,想象出“退货”的办法,这真是一种狡猾的诱惑的杰作。“不管怎样您先拿去吧,太太:如果您不喜欢的话,可以把东西退还给我们。”于是那些踌躇不决的女人便找到了一个最后的辩解一一补救一时可能发生的差错;她们良心安然地把东西拿走了。现在这种退货和减低定价形成了新型商业的典型的运用的一部分。p211
黛妮丝是第一个下楼来的,张着大眼睛,被这些新的布置给迷惑住了。p236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地说,“我们搬了家吗?”
这种惊奇的神色像是使慕雷很愉快,他爱好这些戏剧的场面。从二月初,黛妮丝又回到妇女乐园来了,她在惊讶中幸运地发觉职员们对她很有礼貌,几乎是恭敬。奥莱丽太太特别地表示了好感;玛格丽特和克拉哈似乎是让步了;甚至茹夫老头子,背脊也直不起来了,仿佛希望消除掉旧时的记忆,露出窘困的情态。只要慕雷说一句话,这就足够了,大家在窃窃私语,眼睛随着她瞧。在这种一般的亲善之中,使她有点难过的,是杜洛施那种古怪悲哀的样子和保丽诺那种不可解说的微笑。
这时,慕雷现出狂喜的神情一直注视着她。
“你在找什么,小姐?”他终于问话了。
黛妮丝未曾望见他。她脸上微微地泛红。自从她回来以后,他曾经对她有过几次亲切的谈话,这使她大受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保丽诺详详细细地向她讲述了老板和克拉哈的恋爱:他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他给了她多少钱;而且她常常反复地谈,甚至说出他另外还有一个情妇一一店里大家都认识的戴佛日夫人。这样的故事使黛妮丝受着刺激,她在他面前又感到了从前的恐惧,仿佛她的感谢和她的愤怒在一种不舒服的心境里打架。
“这个变动可真不小,”她悄悄地说。
可是慕雷走到她的身前放低话声说:
“今天晚上停业以后请你到我的写字间里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她觉得为难,没有说一句话,低下了她的头。于是她走向她的部里去,别的女售货员巳经到达了。但是布尔当寇听到了慕雷的话,含笑注视着他。到了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大胆地向他说:
“又是她!你要当心哪,这种事结果会变成严重的!”
慕雷赶快替自己辩护,在一种十分冷淡的态度下隐藏起他的感情。
“管它呢,一次玩笑!我的朋友,要捉住我的那个女人还没生下来哩!”
“你令我们很满意,小姐,”他说,“我们想把我们的满意向你表示一下……你知道傅莱黛丽太太是用了怎样无情义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从明天起,你来接替这个副主任的位置。”p239
黛妮丝静听着,惊讶得动也不能动了。她的声音颤抖,喃喃说:
“可是,先生,部里有许多比我资格更老的女售货员哩。”
“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你是最能干的,最诚实的。我选中了你,这是十分自然的……你不满意吗?”
这时她的脸红了。她又感到了在最初使她起了恐惧的那一种快乐和那一种甜蜜的窘困。为什么她从一开头就有了假定,料想到会有这种不敢希望的恩惠在等待她呢?虽然她的感谢在内心里跃动着,她却惶惑地呆在那里。他含笑注视着她,她穿着非常简单的绸衫,没戴一粒珠宝,仅只有她那如帝王般华奢的一头金发。她已经打扮得秀丽了,皮肤白白的,态度柔媚而又严肃。从前她那种瘦弱而微贱的样子变成了一种具有浸人肺腑的谨慎的优美。
“您真太好啦,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讲……”
可是她的话声被打断了。郎姆站在门框边上。他那只好手提着一个皮子的大会计包,他那只被切断的膀子抵着胸口夹着一个大纸夹子;同时在他的背后,他的儿子阿尔倍搬来几个满满的袋子,他的四肢都直不起来了。
“五十八万七千两百一十法郎三十生丁!”那个会计喊叫着,他那软绵绵而又疲惫的面孔上似乎受了这样一笔大数字的反射闪耀出一道阳光。
这是当天的收入,乐园还未曾作过比这更多的数字。在远方,在各个部门的内部,当郎姆如一头载重过甚的牛迈着滞重的脚步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得见一阵喧腾,一股当这笔巨大的收入经过时发放出来的惊奇和欢乐的波浪。
“这可好极啦!”慕雷怡然自得地说。“我的亲切的郎姆,放在这儿吧,你休息一下,因为你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会叫人把这些钱送到总会计室去……是的,是的,全摆在我的台子上。我要看看这一堆。”
他有了一种幼儿般的欢乐。会计和他的儿子把钱包卸下来。会计包发出黄金的响亮的声音,两个袋子裂开了流出银子和铜钱,同时那个纸夹子漏出了纸币的边角。大台子的一端整个被盖住了,这像是如土崩瓦解的一笔财富,是在十小时以内搜刮来的。
当郎姆和阿尔倍揩着脸退出去的时候,慕雷失神地有一会儿站着不动,他的眼睛望着金钱。然后他抬起头来,望见黛妮丝远远地离开他。不过他又开始微笑了,他强迫她向前进,而最后他说,他要把她一个拳头所抓得住的金钱都给她;在这种开玩笑的骨子里是有一种爱情的交易的。
“你拿吧!在那个会计包里,我打赌你拿不了一千法郎,你的手是那么小啊!”
可是黛妮丝依然向后退。他爱她吗?突然间,她明白了,她感觉到自从她再度回到时装部以来他用以包围着她的那逐渐升腾的一股欲望的火焰。使她愈加慌乱的是,她感觉到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当她满怀的感谢而只要他随便说一句亲切的话就可以使她自失的时候,为什么他要用这些金钱来伤她的心呢?他向前迫进,继续开着玩笑,这时布尔当寇出现了,使他大不开心,布尔当寇的借口是,向他报告顾客进门的数字,这数字是巨大的,当天有七万顾客进过乐园。于是她重新道了一声谢,急忙走出去。
这是她在这个房间里、在她不能睡眠的时刻必须向自己作出的一个自白:如果说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在发抖的话,如今她也已经明了那并非是由于恐惧;她从前的不安的感觉,她旧时的畏惧,在她那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只能说是由于她那无知的爱情受到了一惊,她那逐渐生长的柔情起了烦恼。她不再深加研究,她只感觉到自从她在他面前颤抖着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她早就爱着他了。当她拿他当作一个无情的主人而在畏惧他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当她那纷乱的心无意识中放纵着爱情的要求而在梦想着雨丹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也许她会舍身给另外的一个人,然而除了这个目光使她害怕的男人,她却绝未曾爱过别的人。于是她过去的生活全部复活了,在窗口的亮光下展开来:她初来时的艰苦困难,在屠勒利花园的黑影下的甜蜜的散步,最后自从她再度回来的时刻起他时常触动她的那些欲望。那封信一直滑到地下去了。黛妮丝始终望着窗口,那满满的阳光使她眼花缭乱。p261〜265
慕雷慢慢地把表格摆在桌子上。他注视着年轻的姑娘,她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笔。她并不移动她的目光,只是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p266
“今天晚上你来吧?”他悄声地问她。
“不,先生,”她回答,“我不能来。我的两个弟弟要在我伯父家里跟我会面,我已经约好跟他们一起吃饭了。”
“可是你的脚呢!你走起路来太费力啦。”
“啊!那点路还走得了,从早晨我就觉得好多了。”
遇到这种斯文的拒绝,现在又轮到他脸色发白了。一种神经质的激动刺激着他的双唇。可是他抑制着自己,他恢复了一个仅仅关心着他的女店员的亲切的老板的态度,又说:
“来吧,我请求你啦……你知道我是多么地重视你。”
黛妮丝保持着她那令人起敬的态度。
“你对我这番好意,先生,我是非常感动的,我谢谢你的这次邀请。可是我再说一遍,这是办不到的,今天晚上我的两个弟弟在等我。”
她顽固地不肯应允。门依然敞开着,她清楚地意识到整个的店都在推动着她。如果她拒绝了这次邀请,保丽诺会亲切地说她是一个大傻瓜,别的人们便会讥笑她。她知道:已经走开了的奥莱丽太太,听得见提高声音的玛格丽特,看得见一动也不动谨谨慎慎背对着她的郎姆,他们全愿意她倒下来,全都希望她投向老板的怀抱里去。远远的盘存的嘈杂声,连续喊叫出来的、手头搬动的几百万的商品,仿佛是一阵热风把热情的气息一直吹到她的身边来。
沉默了一会儿。慕雷的话声跟那报出了在几次会战中获得来的如帝王般的财富的、可怕的喧嚣声伴奏着,时时嘈杂声掩罩了他的谈话。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呢?”他重新问她。“明天好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把黛妮丝难住了。她暂时失掉了她的平静,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能够……”
他微笑了,他试图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把手抽回来。
“你怕的是什么呢?”
可是她又抬起头来,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现出甜蜜而善良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一个人只作他愿意作的事,不是吗?我呢,我不愿意这样,没有别的!”
她刚刚讲完,一阵轧轧声使她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看见门慢慢关上了。这是稽查茹夫担负起关门的责任了。所有的门是由他来管的,每一扇门都不能够敞开。然后他开始严肃地执行他的警卫。如此简单地关上了门,似乎谁也未曾注意到。只有克拉哈对着芳特奈尔小姐的耳边说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后者面色依然惨白,死板板地毫无表情。
可是黛妮丝站起来了。慕雷声音发抖悄悄地向她说:
“听我讲,我爱你……你老早就知道了,不要装糊涂跟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而且不要怕。有多少次我很想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去。我们将独自在一起,只要我闩上了门。可是我不愿意那么作,你很明白我在这儿同你谈话,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我爱你,黛妮丝……”
她面孔发白站立着听他讲话,始终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跟我讲,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你有什么要求吗?你的两个弟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你都可以向我要求,这一切我都可以替你负担……”
她插了一句嘴截断了他的话:
“谢谢,我现在的收人超过我所需要的。”
“可是我要奉献给你的是自由,我要给你一种快乐和奢华的生活……我要给你成立一个家,我保证给你一笔小小的财产。”
“不,谢谢,我没有事作便会厌烦的……我在未满十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谋生了。”
他现出一种发疯的神态。这是第一个不肯屈从的人。过去他只要弯下腰来就可以把别人弄到手,所有的人都像顺从的奴隶一样等待着他的调戏;可是这一个女人却说不,甚至不提出可以辩解的借口。他许久以来在压制着的欲念,受了这次抗拒的刺激,激动起来了。也许他提出的条件还不够吧;他又把他的出价加了一倍,他愈来愈逼迫她。
“不,不,谢谢,”她每一次都毫不动摇地回答。
这时他从他的心里溜出了一声呼喊:
“你没有看见我在痛苦吗!……是的,这是愚痴的,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痛苦!”
泪水湿了他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还听得见在紧闭着的门后渐渐平息下来的盘存的嘈杂声。这像是一片濒于死亡的胜利的声响,是在老板的失败中变得谨慎了的伴奏。
“可是如果我愿意呢!”他抓住她的双手用热烈的声音说。
她让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的一切力量都离开了她。从这个男人的温暧的手传给她一股热情,使她充满了甜蜜而软化的感觉。天哪!她是多么爱他,她靠在他的脖子上,倒在他的怀里, 她将尝到多么甜蜜的滋味呀!
“我要这样,我要这样,”他狂乱地反复说。“今天晚上我等你,不然我就采取手段……”
他撒野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手腕子上感到的一阵苦痛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抖动了一下,脱出身来。于是站得直挺挺的,在她软弱中现出了庄严的态度:
“不,放开我……我不是一个克拉哈,让人家第二天就丢掉。而且,先生,你爱的是另一个人,是的,那位到这里来过的太太……你就跟她在一块儿吧。我呢,我不能叫人分一半去。”
他惊讶得不能动弹了。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各部里搜罗来的那些姑娘从来也未曾要求他来爱她们的。他本该要笑起来的,可是这种对爱情的态度完全扰乱了他的心。
“先生,”她又说,“把门打开。这样子呆在一起是不妥当的。”
慕雷服从了,两个太阳穴悸动着,不知道如何隐藏起他的苦闷,他又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对于圆形外套的存货大发脾气,他说必须减低定价,要减到每一件都得脱手为止。这是这个店家的规矩,每一年要全部出清,与其保存了旧样式和不时兴的料子宁可亏本百分之六十卖出去。恰好布尔当寇来找经理,他在关闭着的门前被茹夫拦住了,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者态度严肃地向他的耳朵里叽咕了一两句。他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又没有胆量来打扰这次密谈。这是可能的吗?在这么一个日子,同着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东西!门终于又开了的时候,布尔当寇谈起了存货量相当巨大的花绸子。这给了慕雷一个机会,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喊叫了。
当一个稽査去开从早晨就关闭了的门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地抬起头来。于是她看见了慕雷。他始终站在俯瞰着大厅的中央楼梯顶上。然而他忘记了盘存,他看不见他的帝国了,看不见这个要被财富挤破了的店家了。一切都消失了:昨天的声势煊赫的胜利,明天的巨大的财富。他用绝望的目光追随着黛妮丝,当她走出门去的时候,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这座房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p268
“你瞧,”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你做这种事干吗呢?我向你赌咒说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过什么关系。”p271
“正为的是这个!”她喊道,“他是爱她的,那个女人!……我倒瞧不起另外的那一些人,那些逢场作戏,萍水相逢的胡调!”
她轻蔑地谈起了克拉哈。人们早已跟她讲过,慕雷在受了黛妮丝的拒绝以后,又倒向那个长着一个马脸红头发的高大女人去,毫无疑问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为了拿她叫别人看,他在她那一部里支持她,大量地送礼物给她。此外,在最近三个月以来,他过着可怕的放荡生活,挥金如土,那种浪费使得人们纷纷议论:他给一个卖淫的女戏子买了一所大房子,他同时跟另外的两三个下流女人鬼混,似乎在拼命地作一些耗费金钱而又糊涂的放荡事情。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罪过,”昂丽叶特反复说。“我觉得正因为她拒绝了他,他就用别的女人来糟蹋自己……再说呢,我何尝重视他的金钱!他要穷一点,我会更爱他的。你现在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呀。”
她停住了,憋闷着,几乎要迸出眼泪来了;她出于一种恣情任性的行动把她的双手伸给他。这是真的,她崇拜慕雷,为了他的青春和他的胜利,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这样地整个把她捉牢,使她的血肉和她的自尊心陷于战栗中;可是每逢想到要丢掉他,她也就听到了她的四十岁的丧钟声,她恐怖地问着自己如何来代替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这时昂丽叶特重新坐下了;瓦拉敖斯向她宣告德•勃夫夫人或许会来拜访她,她一面听他讲话,一面眼睛不离开慕雷。后者又沉默了,注视着家具,似乎在天花板上找什么东西。其次,当她笑着抱怨说,参加她的四点钟茶会的,仅只是一些男人的时候,他忘形了以致信口说出了这么一句:p272
“我想我可以碰得到哈特曼男爵吧。”
昂丽叶特黯然失色了。当然她知道他到她家里来专门为的是同男爵见面;可是他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如此地表示出他对于她的冷淡。正在这时,房门开了,仆人停立在她的背后。当她把头一动向他问询的时候,他弯着腰非常小声地说:
“就是那件大衣的事情。太太您关照我预先提醒您……那位小姐来了。”
于是她提高声音以便叫人们听得见。她全部忌妒的痛苦用一种刻毒的侮蔑发泄在这一句话里:
“叫她等着吧!”
“要领她到太太屋里去吗?”
“不,不,叫她留在接待室里!”
仆人走出去以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同瓦拉敖斯谈话。慕雷又陷入他那无精打采的状态里,他曾经心不在焉地侧耳听着,可是毫不理解。
大家握过手以后,她又问昂丽叶特:“你又用了一个新的侍女吗?”p273
“没有,”昂丽叶特诧异地回答。“怎么呢?”
“我刚刚看见接待室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昂丽叶特笑着打断她的话。
“可不是吗?所有店里的姑娘都带着侍女的神气……是的,那是来改大衣的一位小姐。”
慕雷凝神注视着她,心里起了疑。她继续露出一种勉强的兴致,述说她上个星期在妇女乐园买了那件现成的衣服。
“哈特曼男爵先生,”仆人扬声说。p277〜278
昂丽叶特观察着慕雷是多么快乐地同这个新来的人在握手啊。男爵向几位太太行了礼,用细致的表情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这种表情有时会使他那阿尔萨斯人的肥大面容发出了光彩。
“老是拜倒在女人裙下!”他含笑悄悄说。
然后,像是很熟悉这家人家似地接着又说了一句:
“接待室里有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姑娘……她是什么人?”
“啊!不相关的人,”戴佛日夫人发出不愉快的声音说。“一个店员,她在等着我哩。”
可是门在半开着,仆人端了茶来。他出去了又回来,把瓷器摆在圆桌上,跟着又摆上几碟三明治和饼干。一道强烈的光线被绿色的花草柔化了,照亮了铜具,使室内装饰的丝绸浸上了柔和的颜色;门每开一次,可以望得见那仅有毛玻璃透光的接待室的昏暗的一角。那房里,在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的黑影,一动也不动而且在耐心等待着。黛妮丝一直没坐下;那里本来有一张皮面子的凳子,可是由于自尊心的缘故,她不去碰它。她感觉到了这种侮辱。她在那里已有半个钟头了,没有动作,不说一句话;几位太太和男爵在经过的时候曾经盯着她的脸瞧;现在厅房里的话声一阵一阵轻微地传过来,这一切可爱的荣华具有一种冷淡使她痛苦;她始终一动也不动。突然间从半开着的门,她辨认出慕雷。而在他那方面,终于也料想到是她了。
“她是你们的一个女店员吗?”哈特曼男爵问道。
慕雷打起精神来隐藏了他的大烦恼。只是他的动荡的情绪使他的声音发抖。
“一定是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是时装部的那个小金发女人,”玛尔蒂夫人紧接着回答,“我想就是那个副主任。”
又轮到昂丽叶特在注视着他了。
“啊!”他只简单地说。
慕雷的激动立刻缓和了,他向男爵道了谢,可是并没有他平素那种焕发的热诚;男爵看见他把眼睛转向邻室的门口,他暗中隐藏着的不安又把他缠绕住了。瓦拉敖斯明白他们不再谈事情,便走过来。他站到他们的近旁,他谛听男爵用一个老浪荡子的豪爽神情悄悄说:p279〜285
“我说,我相信她们要复仇了。”
“谁呀?”慕雷惶惑地问。
“那些女人哪……她们不愿意再属于你,而你是属于她们了,我的好朋友:这是公正的报复!”
他开起玩笑来,他很明了这个年轻人闹得满城风雨的恋爱事件。如慕雷给卖淫的女戏子买了的大房子,如在饭馆的小房间里找到一些姑娘并在她们身上花费了巨大的款项等等,仿佛这些事给他自己当年作过的一些放荡行为作了辩解似地使他开心。他的老经验又欣然跃动起来了。
“说真话,我不懂,”慕雷一再说。
“啊!你是非常懂得的。她们永远是最后的发言人……因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他在吹牛,他没有那么坚强!而你已经到了这一步!榨取所有的女人吧,拿她们当作一座煤矿那样地采发,以便她们事后再来剥削你,叫你再吐出来!……当心哪,因为她们抽取你的血和金钱要比你曾经吸取她们的更多。”
他愈加大声笑了,站在他身边的瓦拉敖斯虽然一句话也没讲却在冷笑着。
“天哪!一个人必须把什么都要体验一下的,”慕雷也装作同样的开心终于这样自白了。“如果一个人不花费金钱,金钱便是没用的东西。”
“这一点,我同意你,”男爵又说。“好朋友,你好好地玩吧。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经的人,也不会为了我们信托给你的大批金钱而发抖。一个人在年轻时候是应该放荡的,事后他的头脑便可以更清醒了……而且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有能力重新创造他的财富的时候,他先糟蹋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可是如果说金钱算不了什么,而这些事却会给人一些痛苦的……”
他停住了,他的笑变成了悲哀,往昔的苦痛从他那怀疑主义的冷嘲中浮现出来。他曾经冷眼旁观昂丽叶特和慕雷的决斗,他对于别人的热烈心情的战斗还是感觉着兴趣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危机已经来到了,他预见到这场戏,他十分了然他在接待室里看见的那个黛妮丝的事故。
慕雷随着她去了。门又关上,他觉得他听见了瓦拉敖斯那被帷幕挡住了的讥笑声。再说呢,他的勇气是用尽了。自从昂丽叶特离开了客厅而且他知道黛妮丝是在这座住房里落在嫉妒的手掌中以后,他便感到一种逐渐高涨的不安,一种神经上的苦楚,使得他的耳边像是听到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哭声。这个女人能想出什么手段来折磨她呢?于是他对那个年轻姑娘的整个爱情,这种依然使他惊疑的爱情,便成了他的支柱和安慰。他从来未曾这样地爱过,于痛苦中有这样强大的魅力。他这个忙人的爱情,就连他对于昂丽叶特的爱情,那是那么纤细,那么精美,占有她使他的自尊心感到舒服,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有时还是有打算的,从其中他专心去求有利可图的娱乐。他会平静无事地走出了他的情妇的家门,回去睡觉,感觉到他的独身者的自由的幸福,心里没有懊悔也没有忧虑。而现在呢,他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的生活受了侵袭,他躺在他那张孤独的大床上,再也没有那忘掉一切的酣睡了。黛妮丝始终掌握着他。即便在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她,而且他想,他情愿到那里去保护她,虽然他害怕同另一个会要闹出一些可恼的场面。p288
首先他们从寂静和空无一人的卧室里走过去。然后戴佛日夫人推开了一扇门,走进内室,慕雷随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挂着红色丝绸的窗帘,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化妆台,一个有三扇橱门镶着大镜子的衣橱。窗户面对着院子,院子里已经昏暗了;在衣橱的左右两方,伸出两个镍托子燃着两盏煤气灯。
“来吧,”昂丽叶特说,“这样也许会使我们进行得更好一些。”
慕雷一进门便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黛妮丝挺直地站立着。她的面色非常苍白,穿着一件朴素的开斯米紧身上衣,戴着一顶黑帽子;她的一只腕子上搭着从乐园买来的大衣。当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
“我要请这位先生来评判一下,”昂丽叶特又说。“帮帮忙,小姐。”
黛妮丝必得走向前把大衣给她穿上。在第一次试身的时候,她已经把肩膀上不合适的地方用针别起来。昂丽叶特回转着身子对着衣镜研究。
“这个可以吗?坦白地说吧。”
“事实上,太太,这件衣服是不成的,”慕雷直截了当地说。“这个非常简单,这位小姐可以给你量量尺寸,我们再给你作一件。”
“不,我要这一件,我立刻就要穿的,”她又急忙说。“只是,胸部绷得紧,同时,这里,肩膀中间,有一个绉。”
然后发出她那冷冷的声音:
“你这么看着我,小姐,是克服不了衣服的缺点的!……想办法,找出毛病来。这是你的事情啊。”
黛妮丝并不开口又重新把针别上。这就要相当长的时间了:必须从这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甚至有一会儿她必须屈下身子,几乎跪下来,拉平大衣的前襟。戴佛日夫人现出一副难于伺候的主妇的严厉面容。使这个年轻的姑娘降低身分作这种仆人的事情,她很开心,她一面对她发出简短的命令,一面窥视着慕雷脸上所现出的最轻微的神经质的表情。
“这里别一颗针。啊!不,不是那里,这里,靠近袖口。你不懂得吗?……不是这样的,那个绉又现出来了……注意点哪,你现在戳到我啦!”
慕雷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有两次又出头来试图干涉,可是无效。他所爱的人受着这样的屈辱,使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如果说年轻的姑娘在他面前被人家这样对待、她的两手始终有点发抖的话,她却是拿出了一个勇敢姑娘的高尚的谦虚来承受职业上要她必需做的工作。当戴佛日夫人看出他们不会露出了什么形迹的时候,她又想出了别的方法,她竭力向他微笑,明白表示他就是她的情人。这时正好别针不够用了:
“我说,亲爱的,到化妆台上象牙盒子里去看看……真的!它是空的吗?……劳你驾,到卧室的壁炉架上去看看:你知道的,在镜子的那一角上。”
她表示出他是什么地方都知道的,拿他当作一个在这里睡过觉连梳子和刷子的位置都知道的男人那样任用他。当他拿来一把针给她的时候,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强迫他站在她的近边,注视着他,小声向他讲话。
“大概我还没有驼背吧……拿你的手摸摸我的肩膀,叫我高兴一下。我是这么不成样子了吗?”
黛妮丝慢慢地抬起眼睛,面色更苍白了,默默地又开始别那些针。慕雷只看见盘结在她那白嫩的脖子上的浓密的金发,可是他从她头发上所起的寒颤,相信自己看见了她面容上的含羞和难过。现在,她将抗拒他了,她将把他交还给那个即便在陌生人面前都不隐藏同他的关系的女人了。他真想撒野动手来打昂丽叶特。怎样阻止住这件事呢?怎样向黛妮丝说明呢:他是崇拜她的,在此时此刻只有她是存在的,为了她他要把他已往一切短暂的爱情牺牲掉。一个姑娘是不会见过像这个资产阶级女人的那种暧昧的亲密。他把手抽回来,他说:
“你这样固执是不对的,太太,既然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件衣服是做坏了。”
一盏煤气灯发出嘘嘘的声音;在这个房间的闷人而潮湿的空气里,人们只听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衣橱的镜面在红丝绸的窗帘上反射出大幅活跃的亮光,两个女人的黑影在上面跳动。一个忘记了塞上瓶塞的香水瓶子,发散出如枯萎的花束那样捉摸不定的气味。
“太太,我所能做的我都尽力做了,”黛妮丝终于抬起身来说。
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有两次她把针戳到自己手上,两眼眩晕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是参加这次阴谋的吗?他是为了报复她的拒绝便叫了她来给她看看别的女人怎样爱他吗?这个想头使她浑身冰冷,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当她的生活在缺乏面包的那可怕的时刻,她也不需要有这样多的勇气。这样受人屈辱倒还算不了什么,只要不目睹他几乎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
昂丽叶特对着镜子仔细察看。重新又说出苛刻的话。
“这是开玩笑,小姐。这比以前更坏了……你看看我的胸是绷得多么紧。我的样子像是一个奶妈了。”
被逼得无法可想的黛妮丝说出了一句有点儿恼火的话。
“太太有点胖啦……可是我没有办法叫太太更瘦一些。”
“胖,胖,”昂丽叶特反复说,这一次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了。“小姐,你简直不懂规矩……老实说,你还是去评判别的人吧!”
两个女人面对面颤抖着互相睨视。从此这里再没有什么贵妇人也没有女售货员的分别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她们的对比中是平等的。这一个凶暴地脱下了大衣把它甩在一把椅子上;同时另一个把留在她手指间的几根针信手抛在化妆台上。
“这真令人奇怪,”昂丽叶特又说,“慕雷先生竟会允许这样无礼的举动……我想,先生,你对你的店员应该更严厉些。”
黛妮丝又恢复了她那冷静的勇气。她温和地答道:
“如果慕雷先生留用我,那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慕雷静听着,被这场争吵吓呆了,想不出一句话来了结这件事。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角使他惊愕,这种粗野有伤他平素的对文雅的要求。昂丽叶特要逼他说出责骂那年轻姑娘的话;既然他还在犹疑不决地沉默着,她便用最后伤害的话来刺他。
“好吧,先生,好像我应该在我的家里都要忍受你的姘头的无礼!……从小沟里捡来的这么个丫头!”
两滴大泪珠涌上了黛妮丝的眼里。她已经压制着泪水有好多时候了;但在这样的侮辱之下,她整个的人软下来。当他看见她如此哭泣着而不再反唇相讥,保持着一种沉默和绝望的尊严,慕雷便不再踌躇了,他的心起了无限的柔情,他走向她去。他握住她的双手,悄悄说:
“赶快走开,我的孩子,忘记了这个人家吧。”
昂丽叶特完全麻木了,气得哽咽住,注视着他们。
“等一下,”他亲自把大衣叠起来继续说,“把这件衣服拿走。太太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买一件……不要再哭啦,我请求你。你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重你的。”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关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升上了她的脸蛋,同时一种甜蜜的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
昂丽叶特窒息住了,取出她的手帕,压住她的嘴唇。这是她的算计的颠覆,她自己落进了她所设的陷阱里。她悔恨把事情作得太过分了,受着嫉妒的苦恼。为了这样的一个无价值的女人而被人遗弃吗!在她的面前被人瞧不起!她的自尊心比她的爱情受了更大的苦痛。
“那么,你爱的就是这个姑娘吗?”当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费力地说。
慕雷并不立刻答话,他在窗户和门口之间来回地走,想法克制住他那激烈的情绪。最后,他停下来,非常有礼貌地用一种试图作得冰冷的声音,简单地说:
“是的,夫人。”
煤气灯头始终在这间内室的闷人的空气里嘘嘘响。现在,镜面的反光再没有动荡的黑影穿过去,这个房间似乎空了,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悲哀。昂丽叶特突然间倒在一把椅子上,她那滚烫的手指拧着她的手帕,在泪声中反复地说:
“天哪!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不动地注视着她有几秒钟。然后他从容地走出去。她独自一个人面对着撒在化妆台上和地板上的那些针默默地悲泣。
当慕雷回到小客厅里的时候,他只看到瓦拉敖斯一个人,男爵已经回到几位太太那边去了。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的激动,便坐到这房间紧里面的一张沙发上;他的朋友看见他衰颓不堪,慈爱地走过来停立在他的面前以便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首先,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在互相观察。其次,瓦拉敖斯对于慕雷的烦恼内心里似乎很感兴趣,终于发出了他那揶揄的声音问道:“你活得有趣吗?”
慕雷好像并未立刻听懂。可是当他回想起他们从前关于人生的无聊的空虚和无益的烦恼的一场谈话时,他便答道:
“当然,我从来未曾有过更多的阅历啊!老朋友,不要嘲笑,人们死于痛苦的时间是比这要短促得多了!”
他放低了声音,在他那没有完全揩干的泪眼下,继续快活地说:
“是的,你不是全知道了吗?她们来了,她们两个把我的心撕裂了。可是你瞧,这还是舒服的,几乎如爱抚一样舒服,她们所留下的伤痛……我是疲惫不堪了,我再没有更多的气力;没有关系,你想不出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啊!我终于要占有她一一那个还表示不愿意的孩子!”
瓦拉敖斯简单地说:
“以后呢?”
“以后吗?喔!我要得到她!这还不够吗?如果因为你拒绝受人愚弄、拒绝痛苦,便相信自己是坚强的,你仅仅是一个糊涂蛋,再也说不上别的!……试图去渴望一个女人而最后你把她捉到吧:一刻之间会偿还了你一切的不幸。”
可是瓦拉敖斯又大谈他的悲观主义了。既然金钱不能获得一切,这么辛苦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要是他的话,在他看清楚了用他的几百万甚至不能买到一个他所希望的女人的那一天,他便会关了店躺下来连一个手指也不愿再动弹了!慕雷静听着他的话,变得严肃了。然后他又激烈地谈起来,他相信他的意志的万能。
“我要她,我就要得到她!……如果她逃出我的手去,你便看见我将造出怎样的一个机器来养息我自己。那样也同样是辉煌的……老朋友,你不懂得这种话:否则你便会知道行动在它的本身里是含有它的报酬的。行动,创造,同事业斗争,被它们战胜或是战胜它们,人类的一切快乐和一切健康就在其中!”
“这是自己排解的简单方式。”另一个喃喃说。
“好吧!我更愿意排解自己……为了破灭而破灭,我与其为厌倦所破灭,宁可为热情所破灭!”
在这时刻,这间大屋子里充满了话声。慕雷已经恢复了他那优美的态度,始终站在几位太太的中间:谈到他用装饰品来毁坏人的这种说法,他快乐地在替自己辩护,他提出了具体数字来作证明,在人们的购物上,他替人们节省了百分之三十。哈特曼男爵注视着他,又起了一个往时过惯了花天酒地的人的那种兄弟般的赞羡。算了吧!这场决斗已经结束,昂丽叶特倒在地上了,她的确不是那个得到胜利的女人。他相信他又看到了他路过接待室时曾经看到的那个年轻姑娘的谦逊的形影。她独自忍耐地留在那里,在她的甜蜜中含有危险性。
文明只是培养了人的感觉的多样性……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正是由于培养了这种感觉的多样性,人大概才会发展到在流血中寻找乐趣。(...)由于文明的发展,如果说人不是因此而变得更加嗜血成性的话,起码较之过去在嗜血成性上变得更恶劣,更可憎了。过去他肆意屠杀,还认为这是正义行为,因此他消灭他认为应当消灭的人时问心无愧,心安理得;可现在我们虽然认为肆意屠杀是一种丑恶行为,可是我们依旧在做这种丑恶的事,而且还较过去更甚。
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他是谁,都喜欢做他愿意做的事,而根本不喜欢像理性与利益命令他做的那样去做事;他愿意做的事也可能违背他的个人利益,而有时候还肯定违背。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有时被刺激得甚至近乎疯狂的他自己的幻想——这就是那个被忽略了的最有利的利益,也就是那个无法归入任何一类,一切体系和理论经常因它而灰飞烟灭去见鬼去的最有利的利益。所以这些贤哲们有什么根据说,每个人需要树立某种正常的,某种品德高尚的愿望呢?他们凭什么认定每个人必须树立某种合乎理性的、对自己有利的愿望呢?一个人需要的仅仅是他独立的愿望,不管达到这独立需要花费多大代价,也不管这独立会把他带向何方。
我已经不能够再爱了,因为,我再说一遍,我的所谓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的优势。我一辈子都无法想象还能有与此不同的爱,甚至有时候我想,所谓爱就是被爱的人自觉自愿地把虐待他的权利拱手赠于爱他的人。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象的所谓爱,也无非是一种搏斗,由恨开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结束,至于以后拿被征服的对象怎么办,我就无法想象了。
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