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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若你仁慈,請賜我火刑而非溺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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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被人看来看去,她心里越发慌乱,决定到附近一带作半小时的散步,这时她看见一个青年从马翁门街急急忙忙地走来,便又停了一会儿。显然这个人必定是一部的主任,因为所有的店员都向他敬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净,髭须整齐;他有一双深褐的黄金色的眼睛,像丝绒那么柔和,在他经过广场的时刻,向她注视了一会儿。他已经淡然无事地走进店里去,而她却动也不动地呆在那里,这个目光使她受到一种特殊的激动,与其说是受了魅惑,不如说是不舒服。她简直害怕起来,为了有时间恢复她的勇气,她开始缓慢地向盖容街下行,然后又向圣洛施街走去。p44
这个人的地位比一部的主任还要高,他就是奧克塔夫•慕雷本人。
正当他回到布尔当寇和罗比诺身边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呆呆地站了几秒钟,面对陈列品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就是黛妮丝。她在街上,心惊胆战,犹疑不决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才下了决心。(……)后来,为了逃开麻布部嬉笑的店员们,终于走进了丝绸部,冷不防正好碰到慕雷在陈列货品;虽然她很慌张,可是她的女人本性却复活起来,脸蛋上猛然红润了,注视着丝绸的燃烧的火焰,忘记了自己。p69
慕雷一边装作倾听布尔当寇和罗比诺的谈话,一边心里头很赏识这个穷女孩子的感动神情,正像一个侯爵夫人为一个过路车夫的野性的欲望所动。可是黛妮丝抬起眼睛来,当她辨认出这个她以为是一部主任的年轻人,她就愈加慌张了。她觉得这个人在严峻地注视她。
在已经谈过的事情以上,又谈到争取女人的问题。所有的事情——资本不断的运用,存货的制度,吸引人的廉价,令人安心的明码标价——都依靠在这个问题上。各家店铺激烈地进行竞争就是为了女人,而被陈列品弄得眼花缭乱以后继续陷进它们的便宜货的陷讲里去的也是女人。它们在女人的血肉里唤起了新的欲望,它们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女人注定要被征服的,首先情不自禁买一些家庭实用的东西,然后受了精美物品的吸引,然后是完全忘了自己。为了把它们的营业提高十倍,为了使奢侈品大众化,它们成了可怕的消费机构,破坏了许多家庭,造出了各种无聊的时髦货色,永远是一次比一次更贵重。如果说女人在店铺里是一个皇后,弱点外露,受人崇拜,受人阿谀,被殷勤的款待包围起来,那么,她的统治也像是一个多情的皇后,她的臣民在她身上作着买卖,她每一次的恣意任性都付出了她的一滴血的代价。慕雷在他那优美的殷勤里面,允许自己发泄出一个犹太人的兽性——论斤地出卖女人;他给女人造了一座庙堂,用一大群店员向她焚香礼拜,创造出一种新的宗教仪式;他除了女人不想别的,不屈不挠地在想象中探寻更强大的诱惑;可是他在女人背后,当他倒空了她的钱包、损害了她的神经的时候,他就对她满怀秘密的轻蔑,这正像一个男人在他的情妇糊里糊涂舍身给他以后的那种情形。p102
“你有了女人,”他豪放地笑着悄悄地跟男爵说,“你连世界都卖得出去!”
现在男爵明白了。只要几句话就够了,其余的他可以揣摩,这样英武的一种猎取使他火热起来,使他回想起他当年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眯缝着眼睛露出了解的神情,最后他赞羡地观望着这个发明了吃女人机器的男人。这个男人可真能干。于是他说了布尔当寇所讲的话,一句从他长期经验里吐露出来的话:
“你知道,她们要报复的。”
可是慕雷做出了令人不堪的轻蔑动作,耸起了肩膀。她们全是属于他的,是他的财产,而他不属于任何人。当他从她们身上取得了他的财富和他的享乐以后,他就把她们全部丢给那些还能在她们身上找到生活的人。这是南方人和投机家的一种理智的轻蔑。
“是的,是的,情形确实不坏,我满意了,”慕雷满脸光彩地反复说, 对昂丽叶特的温柔的目光报以微笑。“可是太太们,我不该来打扰你们。”p107
于是所有的眼睛又转向黛妮丝身上去。她任凭玛格丽特摆布她,叫她慢慢转动着身子。
“怎么样?您看怎么样?”玛尔蒂夫人向戴佛日夫人问。
后者像时髦样式的最后审判官似地下了断语。
“不坏,剪裁得也很别致……只是我觉得身材不大雅观。”
“啊!”奥莱丽太太插嘴进来了,“这必须穿在太太本人身上来看的……您明白,这个姑娘身子不丰满,穿起来不好看……站直了,小姐,把这衣服的好处显出来。”
大家微笑了。黛妮丝的面孔变得非常苍白。这样变成一架机器,让人家随随便便地察看和开玩笑,使她感到一阵羞愧。戴佛日夫人受了这位年轻姑娘的甜蜜面貌的刺激,放纵着违反本性的反感,不怀好意地说:
“当然,如果这位小姐的衣服不这么肥大就要好看得多了。”
说着她向慕雷投射出一个巴黎女人的调侃的眼色,她看见乡下女人可笑的异样服装觉得很开心。这种眼色,是一个幸福女人夸耀她的美丽和她的艺术的胜利的,使男人感到了色情的爱抚。虽然慕雷对于黛妮丝怀有好感,虽然他那多情男子的生性已被她暗含的娇媚所降服,可是出于一个被崇拜的男人的感激心理,他认为自己也应该接下去凑凑趣。
“而且她也应该好好地梳梳头”,他悄悄地说。
这算是全都批评到了。经理惠然笑了一下,所有的姑娘都在兴高采烈。玛格丽特冒险咯咯笑了两声,不失为一个节制着自己的有分寸的女儿身份;克拉哈放开了一笔生意,尽情地来凑趣;就连内衣部的女售货员也受了这场谈笑的吸引走来了。至于那几位太太,保持深明世故的态度,嬉笑得比较谨慎一些。只有奥莱丽太太一个人没有笑,仍然保持着威严的仪表,仿佛在她这秩序井然的部门里,这个新手的美丽而蓬乱的头发和她那处女的纤细的肩膀使她受了侮辱似的。黛妮丝在这帮嘲笑她的人们中间,面色愈加苍白。她觉得自己受了暴行,赤身裸体,没有庇护。她犯了什么过失叫他们如此地嘲笑她那过于细弱的身材和过于丰盛的头发呢?然而最使她难堪的是慕雷和戴佛日夫人的讪笑,她本能地看出了他们的关系,有一种未曾经验过的苦恼使她的心向下坠;这位太太好可恶,竟这样地凌辱一个一声不响的可怜的姑娘;而且他断然用一种恐惧把她冻结起来,埋没了她的其他一切感觉,这些感觉她都无法分析。在一种贱民的自暴自弃的心情下,顺从着她最内在的女人的谦逊而又反抗着这种不公平,她吞下了已经升到喉头上的呜咽。
第二天,黛妮丝下楼到部里还没到半个钟点,奥莱丽太太厉声厉气地跟她讲:p135
“小姐,经理室叫你。”
年轻的姑娘发现慕雷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间挂着绿色羊毛帷幔的大办公室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蓬头散发的姑娘”——这是布尔当寇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平素讨厌扮演宪兵角色的人,却想到如果她老是乡下人那种难看的打扮,便该把她叫来警告她一下了。昨天虽然他开了玩笑,可是在戴佛日夫人面前,看见自己的一个女售货员被人评头论脚,他是感到自尊心的伤害的。他的感情是杂乱的,混合着同情和气愤。
“小姐,”他开口说,“我们为了尊重你的伯父用了你,可是你必须不能逼着我们不得不……”
可是他不说下去了。黛妮丝面对着他,在写字台的对面,笔直地站立着,面色苍白而又严肃。她穿的绸衣服已经不太肥大了,紧紧裹着她的身材,现出了处女肩膀的纯洁的线条;如果说她盘成大辫子的头发,还带有乡下气,至少她已经努力弄得像样子了。这个年轻姑娘,昨晚两眼哭得耗干了泪水,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她又醒来,对于自己神经质感伤的发作觉得羞愧。她立刻动手把那件衣服改小,她在狭小的镜面前度过了一个钟头,梳理她的头发,怎么也没有梳得像她理想的那个样子。
“啊!谢天谢地!”慕雷喃喃说,“今天早晨,你好看得多了……不过,这一大把头发还是刺眼!”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正如昨天奥莱丽太太做的一样,用同样亲切的手势,替她整理头发。
“你看!把这卷到耳朵后边去……发顶盘得太高了。”
她没有开口,听他去整理。虽然她起誓要保持坚强,可是她走进了经理室浑身冰冷,她肯定人们叫她去是通知她停工的。慕雷明白表示出来的亲切并未使她安心,她依然害怕他,接近他又感到了一种烦闷,据她的解释,每逢面对着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强有力的男人,这种烦恼是十分自然的。他轻轻地摸抚着她的脖子骨,而在他的手下,她抖得那么厉害,以致他懊悔了他的亲切举动,因为他最怕的是丧失了他的权威。
他默不作声了。可是依旧在望着她,望着她身上那件黑色短小的衣裳和她头上只有一条蓝色丝带装饰的帽子。这个野生野长的女孩子会变成一个标致的姑娘吗?她似乎过了这一天野外的生活好像更好看了,散落在她前额上的美丽的头发使她显得娇媚。而在他这方面,六个月以来,拿她当一个孩子对待,有时指点指点她,受着要看一看自己经验如何的诱惑,怀着不正当的欲望要知道一个女人如何发育,又如何堕落在巴黎里,他不再笑了,他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情绪,惊奇和恐惧而又混合着柔情。把她这样美化了的,毫无疑问必定是一个情人。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他所玩弄的心爱的鸟儿锐利地刺痛了他一下。p159
“晚安,先生”,黛妮丝喃喃地说,她不再等待,继续上楼去了。
他没有答话,望着她不见了。然后,他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可是等到她一个人到了大厅楼梯栏杆的前面,一阵锐厉的苦痛钳住了她的心。人们不喜欢她,可是她猛然想起了慕雷,这完全驱散了她那种听天由命的想头。不!她不能接受像这样的一种解雇。或许他也会相信这个下流的故事——在地下室底下同一个男人会面。想到这里,一种羞愧心使她痛苦,这种苦闷如此压迫她,从来还未曾有过。她想去找他,对他解说这件事情,单单是为了说明;因为当他明白了实情,她依旧还是要离开。而且她原有的恐惧一一在他面前她所感到的浑身冰冷的颤栗,突然爆发成要去见他的一种热烈要求,不向他宣誓讲明她从未曾许身于任何人,便不离开这个店铺。p160
快到五点钟了,在傍晚清凉的空气里,这家店里又露出了一点活气。她匆忙走向经理室去。可是当她到了写字间的门口,一种悲哀的绝望又重新袭来。她的舌头不中用,生存的重担又落在她的双肩上。他不会相信她的话的,他会像别人一样地笑;这种恐惧使她丧胆了。 一切都完结,她顶好还是一个人走开去,死掉。她连杜洛施和保丽诺都不先去见一见,便立刻走向账房间去。
在这件事情上,承受慕雷的暴怒的是布尔当寇。当慕雷知道了黛妮丝的解雇,他非常地暴躁起来。平素他不大管人事上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假装看见了一种权力的侵害,一种不顾他的权威的企图。人们胆敢自己发号施令,他已经不是主人了吗?一切,绝对的一切,必要在他的眼下处理;要是有人坚持,他就拿他当麦秸一样折断他。然后,他在一场自己也不能隐藏的神经的暴躁中间,亲自查问了一番,这时他又重新发了脾气。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没有说瞎话:那人真是她的弟弟,康皮昂完全认识他的。那么,为什么要解雇她呢?他甚至谈到要叫她回来。p164
可是布尔当寇,他的消极抵抗是顽强的,他卑躬屈节地匍匐在这场风暴之下。他研究着慕雷。最后有一天,当他看见慕雷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壮着胆子用一种奇妙的声音说:
“她走开倒是对于大家都好的。”
慕雷窘困地站在那里,血冲上了他的脸。
“真是的,”他笑着回答,“你或许是有道理……下去看看生意吧。有些起色了 ,昨天做到了近十万法郎。”
这些男人受了她居住的穷相的鼓舞,一直追她到黑暗过道的紧里面。为什么她没有一个情人呢?人们觉得诧异,似乎认为滑稽。她总有一天一定要屈服的。在饥饿的威胁下,在人们用热辣辣的空气包围着她的、欲念的困扰里,连她自己也不能解说她为什么拒绝。p180〜183
一天晚上,正当黛妮丝给北北喝汤的面包都没有的时候,一位戴勋章的先生却开始尾随她。将到门口,那人野蛮起来,她起了一阵厌恶的反感,对着他的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上了楼,她坐下来两手颤抖。孩子睡着了。如果他醒来向她要吃食的话,她怎样答复呢?可是只要她肯允许呀!她的悲惨就可以结束了,她可以有金钱,有衣服,有一间美好的住屋。这是轻而易举的,据说每一个人都要走到这一步,因为在巴黎,一个女人是不能指望用工作维持生活的。可是她内心的一种愤慨在反抗着,她倒不是气愤别的人,仅仅是憎恶这些龌龊而不合理的事情。她认为人生为人处世要做得合乎伦理,要品行端正,要有勇气。
一天晚上,当她正朝栗子树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她惊了一下站住了:不出几步远,正对着她这面有人走来,她似乎辨认出这人是雨丹。然后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原来是慕雷,他在塞纳河左岸上吃过了饭,正匆忙地步行到戴佛日夫人的家里去。年轻的姑娘想赶快避开他,可是他看到她了。夜幕已经降临,然而他仍然认出了她。p202
“是你呀,小姐。”
她没有答话,他居然肯叫住她使她感到惶乱。他微笑着,用一种亲切的神色作掩护,隐藏起他的窘困。
“你还在巴黎吗?”
“是的,先生,”她终于说话了。
她慢慢地向后退,很想向他招呼一下,再继续她的散步。可是他把脚步转过来,在高大栗树的黑影下陪着她走。一阵清凉的气息正向下降落,远处有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滚铁环。
“这是你的弟弟吧?”他眼睛望着北北又问。
孩子因为面前有一个不平常的先生感到胆怯,靠紧着他的姐姐严肃地向前走,牵着他姐姐的手。
“是的,先生,”她又回答了一声。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克拉哈撰出来的令人厌恶的谎话。慕雷显然懂得了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急忙接着说:
“听我讲,小姐,我要向你道歉……是的,我很高兴我能早点跟你讲我是多么后悔上一次所发生的错误。他们控告你的罪状太没根据 了……不过错误已经造成了,我只想告诉你如今在我们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对于你两个弟弟的恩爱……”
他恭恭敬敬地说下去,这种礼貌是妇女乐园一般女售货员从他这方面未曾见过的。黛妮丝愈加为难了;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原来他知道她还未许身给任何人!两个人全沉默着,他留在她的身边,随着孩子的小小的脚步调整着他的脚步;在一些巨大树木的阴影下,巴黎遥远的喧声消逝了。
“我只能向你提出一个补救办法,小姐,”他又说。“自然啦,如果你有意再回到我们那里去……”
她打断了她的话,仓促地拒绝了。
“先生,我不回来了……我还是同样地感谢你,可是我在别处已经找到了工作。”
他是知道的,她进了罗比诺的店以后不久,人们就把这件事通知他了。他站在讨人欢喜的平等的立场,安安静静地跟她谈起了罗比诺,给后者以公正的评价:一个极其聪明的小伙子,只是太神经质。他将要遭到大祸患,高日昂拿过重的事情把他毁了,他们两个人全要陷在里面。 黛妮丝受了这种亲切的支配,进一步地表明了她的见解,让他知道在大店家同小买卖进行的斗争之间,她认为大店家是要胜利的;她谈得兴奋了,举出了一些例子,表明她很熟悉这个问题,甚至表示出雄伟的新观念。他十分快乐,惊奇地静听她的谈话。他转过身来,在逐渐扩张的夜色下试图辨认她的容貌。她似乎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简单的衣服,长着甜蜜的面孔;然而从她的谦逊的掩罩下散出一种沁人心弦的芳香,使他感受到她的强力。显然这个小姑娘已经惯于巴黎的空气了,正在变成一个女人,她是那么有理性,又有丰盛的头发,满怀的柔情,真是动人的。
“这么说,你是赞成我们的,”他笑着说,“为什么你还留在我们敌人的店里呢?……好像人们也跟我说过你是住在布拉的家里吧?”
“一个十分高贵的人,”她喃喃地说。
“不,你听我讲! 一个老疯子,一个糊涂虫,虽然我很想给他一笔钱免得跟他找麻烦,可是他逼得我要把他弄到绝境!……最要紧的,他那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他的住处名声很坏,他租给一些女人……”
可是他感觉到年轻姑娘的惶乱,便急忙接着说:
“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是正直的,当一个人穷困的时候,有这样的生活是更令人饮佩的。”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几步。北北似乎现出一个早熟的孩子的机警神情在静听着。他时时抬起眼睛看看他的姐姐,她那火热的手发出轻微的颤抖,使他惊讶。
“听我说!”慕雷又快活地说。“你愿意当我的大使吗?明天我打算再抬高我的价格,向布拉提出八万法郎……你先跟他谈一谈,跟他讲他是在自杀的。他对你很亲善,或许会听你的话,而你这是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
“好吧!”黛妮丝也微笑着回答。“我愿意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看不大会成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两方面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过一会儿他想谈一谈她的伯父;及至看到年轻的姑娘觉得不开心,便只得不谈下去。 可是他们继续并排走着,最后他们进入快到里佛里街的一条还有亮光的胡同里。走出了树木的阴影,他好像是猛然间醒过来。他知道他不能再多留她了。
“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可是他并未走开。他抬起眼睛,一转眼看见了阿尔及尔街角上戴佛日夫人的窗口就在他的面前,她正在等待他。他又把目光移向黛妮丝,在苍茫的微光里,他更清楚地看得见她了:她同昂丽叶特比较起来瘦多了,为什么她能这样地燃烧着他的心呢?真是莫名其妙的糊涂心思。
“这个小孩子疲倦啦,”为了找些话讲他又说。“你该不要忘记吧?我们那里是欢迎你的。只要你肯提一声,我便可以作出使你满意的补救办法……晚安,小姐。”
“晚安,先生。”
待慕雷离开了他们,黛妮丝回到栗树下的黑影里去。她在巨大的树木中间没有目标地走了好久,脸上充血,脑子里轰响着混杂的念头。北北始终牵着她的手,放长他的小腿随着她。她把他忘记了。他最后说道:
“你走得太快了,小母亲。”
于是她坐在一张凳子上;孩子因为疲倦靠在她的膝间睡着了。她把他抱起来,贴着她那少女的胸怀,两眼迷失在黑影里。过了一个钟头,她领着他慢慢回到米肖狄埃街,她又恢复了她那有理性的姑娘的平静面容。
黛妮丝要到月底才能离开罗比诺。她又跟慕雷见了一面,一切都已经讲定了。 一天晚上,她正要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的时候,杜洛施在大门口暗中等着她,从过道里把她拦住。他非常快乐,这个好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他说店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而且他很快活地讲述了各柜台的纷纷议论。p203
“你知道,时装部的那些女人都垂头丧气哩!”
接着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又说:
“顺便跟你讲一声,你还记得克拉哈•普瑞内尔吧。听说老板要和她……你明白吧?”
他的脸红起来。她脸色惨白地叫道:
“慕雷先生么!”
“这种趣味可滑稽,你说是吧?”他又说。“一个像一匹马的女人……内衣部里那个小女人,去年跟他有过两次,至少还算是可爱的。总之,这不关我们的事。”
黛妮丝回到了她的房间,似乎昏昏倒倒的。这一定是由于她上楼时跑得太快了。她倚在窗口,猛然间她见到了瓦洛额的景象,那条荒凉的街巷,铺道上长着藓苔,她在幼儿时常常从她的寝室望着它;她起了一种欲念要重回到那里去,在乡下的和平而与世隔绝的生活里寻求庇护。巴黎叫她生气,她憎恶妇女乐园,她不明了她为什么答应再回去。她在那里定然还是要受痛苦的,自从杜洛施讲了那些话以后,她已经受着一种不可解说的烦闷的痛苦了。说不出为了什么缘故,一阵汹涌而起的眼泪使她离开了窗口。她哭泣了好久,才重新得到一些勇气再生活下去。
“而且是为了什么人呢?”黛妮丝又说,“为了一个最没有价值的女人!……可是你不知道你所爱的是个怎样的人吗?直到如今我不愿意叫你心里难过,你继续不断问我的话,我常常避免答复你……好吧!真的,她跟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她在嘲笑你,你绝不会得到她的,或者也像别的人一样,不过来往一次就完。”p209
他面色惨白地听她讲;她的谈话每向他那咬紧牙关的面孔上扑来一次,他的唇便抖动一下。她在一阵残酷的发作中发泄了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激昂。
“老实说吧,”她发出了最后一声的呼喊说,“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她跟慕雷先生打在一块儿啦!”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她脸色比柯龙邦的还苍白。两个人互相观望着。
然后他嗫嚅着:“我爱她。”
这时黛妮丝觉得羞愧了。为什么她要向这个孩子这样讲话呢?为什么她要这样的激烈呢?她一声不响停住了,他刚才答出来的简单的一句话响在她的心里,如远方的钟声使她耳聋了。“我爱她,我爱她,”这句话在扩大:他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同另外的人结婚。
他公开地说,女人是没有抵抗广告的力量的,她们注定终归要随着时髦潮流走的。不仅于此,他把女人诱惑进最巧妙的陷阱里,他像伟大的伦理学者那样分析她们。由此他发现女人是抵抗不住廉价的,当她们认为自己是讨了便宜,她们并不需要也会把东西买了来;根据这种观察,他建立了他的削减定价的体系,他逐渐减低未卖出的商品的价格,信守着他那迅速更换商品的原则,宁愿亏本卖出。其次,他向女人的心情里更深入了一步,想象出“退货”的办法,这真是一种狡猾的诱惑的杰作。“不管怎样您先拿去吧,太太:如果您不喜欢的话,可以把东西退还给我们。”于是那些踌躇不决的女人便找到了一个最后的辩解一一补救一时可能发生的差错;她们良心安然地把东西拿走了。现在这种退货和减低定价形成了新型商业的典型的运用的一部分。p211
黛妮丝是第一个下楼来的,张着大眼睛,被这些新的布置给迷惑住了。p236
“这是怎么回事?”她喃喃地说,“我们搬了家吗?”
这种惊奇的神色像是使慕雷很愉快,他爱好这些戏剧的场面。从二月初,黛妮丝又回到妇女乐园来了,她在惊讶中幸运地发觉职员们对她很有礼貌,几乎是恭敬。奥莱丽太太特别地表示了好感;玛格丽特和克拉哈似乎是让步了;甚至茹夫老头子,背脊也直不起来了,仿佛希望消除掉旧时的记忆,露出窘困的情态。只要慕雷说一句话,这就足够了,大家在窃窃私语,眼睛随着她瞧。在这种一般的亲善之中,使她有点难过的,是杜洛施那种古怪悲哀的样子和保丽诺那种不可解说的微笑。
这时,慕雷现出狂喜的神情一直注视着她。
“你在找什么,小姐?”他终于问话了。
黛妮丝未曾望见他。她脸上微微地泛红。自从她回来以后,他曾经对她有过几次亲切的谈话,这使她大受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保丽诺详详细细地向她讲述了老板和克拉哈的恋爱:他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他给了她多少钱;而且她常常反复地谈,甚至说出他另外还有一个情妇一一店里大家都认识的戴佛日夫人。这样的故事使黛妮丝受着刺激,她在他面前又感到了从前的恐惧,仿佛她的感谢和她的愤怒在一种不舒服的心境里打架。
“这个变动可真不小,”她悄悄地说。
可是慕雷走到她的身前放低话声说:
“今天晚上停业以后请你到我的写字间里来。我有话要跟你讲。”
她觉得为难,没有说一句话,低下了她的头。于是她走向她的部里去,别的女售货员巳经到达了。但是布尔当寇听到了慕雷的话,含笑注视着他。到了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大胆地向他说:
“又是她!你要当心哪,这种事结果会变成严重的!”
慕雷赶快替自己辩护,在一种十分冷淡的态度下隐藏起他的感情。
“管它呢,一次玩笑!我的朋友,要捉住我的那个女人还没生下来哩!”
“你令我们很满意,小姐,”他说,“我们想把我们的满意向你表示一下……你知道傅莱黛丽太太是用了怎样无情义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从明天起,你来接替这个副主任的位置。”p239
黛妮丝静听着,惊讶得动也不能动了。她的声音颤抖,喃喃说:
“可是,先生,部里有许多比我资格更老的女售货员哩。”
“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又说。“你是最能干的,最诚实的。我选中了你,这是十分自然的……你不满意吗?”
这时她的脸红了。她又感到了在最初使她起了恐惧的那一种快乐和那一种甜蜜的窘困。为什么她从一开头就有了假定,料想到会有这种不敢希望的恩惠在等待她呢?虽然她的感谢在内心里跃动着,她却惶惑地呆在那里。他含笑注视着她,她穿着非常简单的绸衫,没戴一粒珠宝,仅只有她那如帝王般华奢的一头金发。她已经打扮得秀丽了,皮肤白白的,态度柔媚而又严肃。从前她那种瘦弱而微贱的样子变成了一种具有浸人肺腑的谨慎的优美。
“您真太好啦,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讲……”
可是她的话声被打断了。郎姆站在门框边上。他那只好手提着一个皮子的大会计包,他那只被切断的膀子抵着胸口夹着一个大纸夹子;同时在他的背后,他的儿子阿尔倍搬来几个满满的袋子,他的四肢都直不起来了。
“五十八万七千两百一十法郎三十生丁!”那个会计喊叫着,他那软绵绵而又疲惫的面孔上似乎受了这样一笔大数字的反射闪耀出一道阳光。
这是当天的收入,乐园还未曾作过比这更多的数字。在远方,在各个部门的内部,当郎姆如一头载重过甚的牛迈着滞重的脚步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得见一阵喧腾,一股当这笔巨大的收入经过时发放出来的惊奇和欢乐的波浪。
“这可好极啦!”慕雷怡然自得地说。“我的亲切的郎姆,放在这儿吧,你休息一下,因为你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会叫人把这些钱送到总会计室去……是的,是的,全摆在我的台子上。我要看看这一堆。”
他有了一种幼儿般的欢乐。会计和他的儿子把钱包卸下来。会计包发出黄金的响亮的声音,两个袋子裂开了流出银子和铜钱,同时那个纸夹子漏出了纸币的边角。大台子的一端整个被盖住了,这像是如土崩瓦解的一笔财富,是在十小时以内搜刮来的。
当郎姆和阿尔倍揩着脸退出去的时候,慕雷失神地有一会儿站着不动,他的眼睛望着金钱。然后他抬起头来,望见黛妮丝远远地离开他。不过他又开始微笑了,他强迫她向前进,而最后他说,他要把她一个拳头所抓得住的金钱都给她;在这种开玩笑的骨子里是有一种爱情的交易的。
“你拿吧!在那个会计包里,我打赌你拿不了一千法郎,你的手是那么小啊!”
可是黛妮丝依然向后退。他爱她吗?突然间,她明白了,她感觉到自从她再度回到时装部以来他用以包围着她的那逐渐升腾的一股欲望的火焰。使她愈加慌乱的是,她感觉到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当她满怀的感谢而只要他随便说一句亲切的话就可以使她自失的时候,为什么他要用这些金钱来伤她的心呢?他向前迫进,继续开着玩笑,这时布尔当寇出现了,使他大不开心,布尔当寇的借口是,向他报告顾客进门的数字,这数字是巨大的,当天有七万顾客进过乐园。于是她重新道了一声谢,急忙走出去。
这是她在这个房间里、在她不能睡眠的时刻必须向自己作出的一个自白:如果说他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还在发抖的话,如今她也已经明了那并非是由于恐惧;她从前的不安的感觉,她旧时的畏惧,在她那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只能说是由于她那无知的爱情受到了一惊,她那逐渐生长的柔情起了烦恼。她不再深加研究,她只感觉到自从她在他面前颤抖着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她早就爱着他了。当她拿他当作一个无情的主人而在畏惧他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当她那纷乱的心无意识中放纵着爱情的要求而在梦想着雨丹的时候,她是爱着他的。也许她会舍身给另外的一个人,然而除了这个目光使她害怕的男人,她却绝未曾爱过别的人。于是她过去的生活全部复活了,在窗口的亮光下展开来:她初来时的艰苦困难,在屠勒利花园的黑影下的甜蜜的散步,最后自从她再度回来的时刻起他时常触动她的那些欲望。那封信一直滑到地下去了。黛妮丝始终望着窗口,那满满的阳光使她眼花缭乱。p261〜265
慕雷慢慢地把表格摆在桌子上。他注视着年轻的姑娘,她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笔。她并不移动她的目光,只是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p266
“今天晚上你来吧?”他悄声地问她。
“不,先生,”她回答,“我不能来。我的两个弟弟要在我伯父家里跟我会面,我已经约好跟他们一起吃饭了。”
“可是你的脚呢!你走起路来太费力啦。”
“啊!那点路还走得了,从早晨我就觉得好多了。”
遇到这种斯文的拒绝,现在又轮到他脸色发白了。一种神经质的激动刺激着他的双唇。可是他抑制着自己,他恢复了一个仅仅关心着他的女店员的亲切的老板的态度,又说:
“来吧,我请求你啦……你知道我是多么地重视你。”
黛妮丝保持着她那令人起敬的态度。
“你对我这番好意,先生,我是非常感动的,我谢谢你的这次邀请。可是我再说一遍,这是办不到的,今天晚上我的两个弟弟在等我。”
她顽固地不肯应允。门依然敞开着,她清楚地意识到整个的店都在推动着她。如果她拒绝了这次邀请,保丽诺会亲切地说她是一个大傻瓜,别的人们便会讥笑她。她知道:已经走开了的奥莱丽太太,听得见提高声音的玛格丽特,看得见一动也不动谨谨慎慎背对着她的郎姆,他们全愿意她倒下来,全都希望她投向老板的怀抱里去。远远的盘存的嘈杂声,连续喊叫出来的、手头搬动的几百万的商品,仿佛是一阵热风把热情的气息一直吹到她的身边来。
沉默了一会儿。慕雷的话声跟那报出了在几次会战中获得来的如帝王般的财富的、可怕的喧嚣声伴奏着,时时嘈杂声掩罩了他的谈话。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呢?”他重新问她。“明天好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把黛妮丝难住了。她暂时失掉了她的平静,喃喃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能够……”
他微笑了,他试图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把手抽回来。
“你怕的是什么呢?”
可是她又抬起头来,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现出甜蜜而善良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怕,先生……一个人只作他愿意作的事,不是吗?我呢,我不愿意这样,没有别的!”
她刚刚讲完,一阵轧轧声使她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看见门慢慢关上了。这是稽查茹夫担负起关门的责任了。所有的门是由他来管的,每一扇门都不能够敞开。然后他开始严肃地执行他的警卫。如此简单地关上了门,似乎谁也未曾注意到。只有克拉哈对着芳特奈尔小姐的耳边说了一句难听的话,而后者面色依然惨白,死板板地毫无表情。
可是黛妮丝站起来了。慕雷声音发抖悄悄地向她说:
“听我讲,我爱你……你老早就知道了,不要装糊涂跟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而且不要怕。有多少次我很想把你叫到我的办公室去。我们将独自在一起,只要我闩上了门。可是我不愿意那么作,你很明白我在这儿同你谈话,什么人都可以进得来……我爱你,黛妮丝……”
她面孔发白站立着听他讲话,始终面对面地注视着他。
“跟我讲,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你有什么要求吗?你的两个弟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这一切你都可以向我要求,这一切我都可以替你负担……”
她插了一句嘴截断了他的话:
“谢谢,我现在的收人超过我所需要的。”
“可是我要奉献给你的是自由,我要给你一种快乐和奢华的生活……我要给你成立一个家,我保证给你一笔小小的财产。”
“不,谢谢,我没有事作便会厌烦的……我在未满十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谋生了。”
他现出一种发疯的神态。这是第一个不肯屈从的人。过去他只要弯下腰来就可以把别人弄到手,所有的人都像顺从的奴隶一样等待着他的调戏;可是这一个女人却说不,甚至不提出可以辩解的借口。他许久以来在压制着的欲念,受了这次抗拒的刺激,激动起来了。也许他提出的条件还不够吧;他又把他的出价加了一倍,他愈来愈逼迫她。
“不,不,谢谢,”她每一次都毫不动摇地回答。
这时他从他的心里溜出了一声呼喊:
“你没有看见我在痛苦吗!……是的,这是愚痴的,我像一个孩子那么痛苦!”
泪水湿了他的眼睛。又是一阵沉默。他们还听得见在紧闭着的门后渐渐平息下来的盘存的嘈杂声。这像是一片濒于死亡的胜利的声响,是在老板的失败中变得谨慎了的伴奏。
“可是如果我愿意呢!”他抓住她的双手用热烈的声音说。
她让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的一切力量都离开了她。从这个男人的温暧的手传给她一股热情,使她充满了甜蜜而软化的感觉。天哪!她是多么爱他,她靠在他的脖子上,倒在他的怀里, 她将尝到多么甜蜜的滋味呀!
“我要这样,我要这样,”他狂乱地反复说。“今天晚上我等你,不然我就采取手段……”
他撒野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手腕子上感到的一阵苦痛使她恢复了勇气。她抖动了一下,脱出身来。于是站得直挺挺的,在她软弱中现出了庄严的态度:
“不,放开我……我不是一个克拉哈,让人家第二天就丢掉。而且,先生,你爱的是另一个人,是的,那位到这里来过的太太……你就跟她在一块儿吧。我呢,我不能叫人分一半去。”
他惊讶得不能动弹了。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什么呢?他在各部里搜罗来的那些姑娘从来也未曾要求他来爱她们的。他本该要笑起来的,可是这种对爱情的态度完全扰乱了他的心。
“先生,”她又说,“把门打开。这样子呆在一起是不妥当的。”
慕雷服从了,两个太阳穴悸动着,不知道如何隐藏起他的苦闷,他又把奥莱丽太太叫了来,对于圆形外套的存货大发脾气,他说必须减低定价,要减到每一件都得脱手为止。这是这个店家的规矩,每一年要全部出清,与其保存了旧样式和不时兴的料子宁可亏本百分之六十卖出去。恰好布尔当寇来找经理,他在关闭着的门前被茹夫拦住了,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者态度严肃地向他的耳朵里叽咕了一两句。他是有些不耐烦的,可是又没有胆量来打扰这次密谈。这是可能的吗?在这么一个日子,同着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东西!门终于又开了的时候,布尔当寇谈起了存货量相当巨大的花绸子。这给了慕雷一个机会,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喊叫了。
当一个稽査去开从早晨就关闭了的门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地抬起头来。于是她看见了慕雷。他始终站在俯瞰着大厅的中央楼梯顶上。然而他忘记了盘存,他看不见他的帝国了,看不见这个要被财富挤破了的店家了。一切都消失了:昨天的声势煊赫的胜利,明天的巨大的财富。他用绝望的目光追随着黛妮丝,当她走出门去的时候,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这座房子变成了漆黑的一片。p268
“你瞧,”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你做这种事干吗呢?我向你赌咒说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过什么关系。”p271
“正为的是这个!”她喊道,“他是爱她的,那个女人!……我倒瞧不起另外的那一些人,那些逢场作戏,萍水相逢的胡调!”
她轻蔑地谈起了克拉哈。人们早已跟她讲过,慕雷在受了黛妮丝的拒绝以后,又倒向那个长着一个马脸红头发的高大女人去,毫无疑问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为了拿她叫别人看,他在她那一部里支持她,大量地送礼物给她。此外,在最近三个月以来,他过着可怕的放荡生活,挥金如土,那种浪费使得人们纷纷议论:他给一个卖淫的女戏子买了一所大房子,他同时跟另外的两三个下流女人鬼混,似乎在拼命地作一些耗费金钱而又糊涂的放荡事情。
“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罪过,”昂丽叶特反复说。“我觉得正因为她拒绝了他,他就用别的女人来糟蹋自己……再说呢,我何尝重视他的金钱!他要穷一点,我会更爱他的。你现在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呀。”
她停住了,憋闷着,几乎要迸出眼泪来了;她出于一种恣情任性的行动把她的双手伸给他。这是真的,她崇拜慕雷,为了他的青春和他的胜利,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这样地整个把她捉牢,使她的血肉和她的自尊心陷于战栗中;可是每逢想到要丢掉他,她也就听到了她的四十岁的丧钟声,她恐怖地问着自己如何来代替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这时昂丽叶特重新坐下了;瓦拉敖斯向她宣告德•勃夫夫人或许会来拜访她,她一面听他讲话,一面眼睛不离开慕雷。后者又沉默了,注视着家具,似乎在天花板上找什么东西。其次,当她笑着抱怨说,参加她的四点钟茶会的,仅只是一些男人的时候,他忘形了以致信口说出了这么一句:p272
“我想我可以碰得到哈特曼男爵吧。”
昂丽叶特黯然失色了。当然她知道他到她家里来专门为的是同男爵见面;可是他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如此地表示出他对于她的冷淡。正在这时,房门开了,仆人停立在她的背后。当她把头一动向他问询的时候,他弯着腰非常小声地说:
“就是那件大衣的事情。太太您关照我预先提醒您……那位小姐来了。”
于是她提高声音以便叫人们听得见。她全部忌妒的痛苦用一种刻毒的侮蔑发泄在这一句话里:
“叫她等着吧!”
“要领她到太太屋里去吗?”
“不,不,叫她留在接待室里!”
仆人走出去以后,她又若无其事地同瓦拉敖斯谈话。慕雷又陷入他那无精打采的状态里,他曾经心不在焉地侧耳听着,可是毫不理解。
大家握过手以后,她又问昂丽叶特:“你又用了一个新的侍女吗?”p273
“没有,”昂丽叶特诧异地回答。“怎么呢?”
“我刚刚看见接待室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昂丽叶特笑着打断她的话。
“可不是吗?所有店里的姑娘都带着侍女的神气……是的,那是来改大衣的一位小姐。”
慕雷凝神注视着她,心里起了疑。她继续露出一种勉强的兴致,述说她上个星期在妇女乐园买了那件现成的衣服。
“哈特曼男爵先生,”仆人扬声说。p277〜278
昂丽叶特观察着慕雷是多么快乐地同这个新来的人在握手啊。男爵向几位太太行了礼,用细致的表情注视着那个年轻人,这种表情有时会使他那阿尔萨斯人的肥大面容发出了光彩。
“老是拜倒在女人裙下!”他含笑悄悄说。
然后,像是很熟悉这家人家似地接着又说了一句:
“接待室里有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姑娘……她是什么人?”
“啊!不相关的人,”戴佛日夫人发出不愉快的声音说。“一个店员,她在等着我哩。”
可是门在半开着,仆人端了茶来。他出去了又回来,把瓷器摆在圆桌上,跟着又摆上几碟三明治和饼干。一道强烈的光线被绿色的花草柔化了,照亮了铜具,使室内装饰的丝绸浸上了柔和的颜色;门每开一次,可以望得见那仅有毛玻璃透光的接待室的昏暗的一角。那房里,在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的黑影,一动也不动而且在耐心等待着。黛妮丝一直没坐下;那里本来有一张皮面子的凳子,可是由于自尊心的缘故,她不去碰它。她感觉到了这种侮辱。她在那里已有半个钟头了,没有动作,不说一句话;几位太太和男爵在经过的时候曾经盯着她的脸瞧;现在厅房里的话声一阵一阵轻微地传过来,这一切可爱的荣华具有一种冷淡使她痛苦;她始终一动也不动。突然间从半开着的门,她辨认出慕雷。而在他那方面,终于也料想到是她了。
“她是你们的一个女店员吗?”哈特曼男爵问道。
慕雷打起精神来隐藏了他的大烦恼。只是他的动荡的情绪使他的声音发抖。
“一定是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
“是时装部的那个小金发女人,”玛尔蒂夫人紧接着回答,“我想就是那个副主任。”
又轮到昂丽叶特在注视着他了。
“啊!”他只简单地说。
慕雷的激动立刻缓和了,他向男爵道了谢,可是并没有他平素那种焕发的热诚;男爵看见他把眼睛转向邻室的门口,他暗中隐藏着的不安又把他缠绕住了。瓦拉敖斯明白他们不再谈事情,便走过来。他站到他们的近旁,他谛听男爵用一个老浪荡子的豪爽神情悄悄说:p279〜285
“我说,我相信她们要复仇了。”
“谁呀?”慕雷惶惑地问。
“那些女人哪……她们不愿意再属于你,而你是属于她们了,我的好朋友:这是公正的报复!”
他开起玩笑来,他很明了这个年轻人闹得满城风雨的恋爱事件。如慕雷给卖淫的女戏子买了的大房子,如在饭馆的小房间里找到一些姑娘并在她们身上花费了巨大的款项等等,仿佛这些事给他自己当年作过的一些放荡行为作了辩解似地使他开心。他的老经验又欣然跃动起来了。
“说真话,我不懂,”慕雷一再说。
“啊!你是非常懂得的。她们永远是最后的发言人……因此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他在吹牛,他没有那么坚强!而你已经到了这一步!榨取所有的女人吧,拿她们当作一座煤矿那样地采发,以便她们事后再来剥削你,叫你再吐出来!……当心哪,因为她们抽取你的血和金钱要比你曾经吸取她们的更多。”
他愈加大声笑了,站在他身边的瓦拉敖斯虽然一句话也没讲却在冷笑着。
“天哪!一个人必须把什么都要体验一下的,”慕雷也装作同样的开心终于这样自白了。“如果一个人不花费金钱,金钱便是没用的东西。”
“这一点,我同意你,”男爵又说。“好朋友,你好好地玩吧。我不是一个讲道德经的人,也不会为了我们信托给你的大批金钱而发抖。一个人在年轻时候是应该放荡的,事后他的头脑便可以更清醒了……而且当一个人认为自己有能力重新创造他的财富的时候,他先糟蹋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可是如果说金钱算不了什么,而这些事却会给人一些痛苦的……”
他停住了,他的笑变成了悲哀,往昔的苦痛从他那怀疑主义的冷嘲中浮现出来。他曾经冷眼旁观昂丽叶特和慕雷的决斗,他对于别人的热烈心情的战斗还是感觉着兴趣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危机已经来到了,他预见到这场戏,他十分了然他在接待室里看见的那个黛妮丝的事故。
慕雷随着她去了。门又关上,他觉得他听见了瓦拉敖斯那被帷幕挡住了的讥笑声。再说呢,他的勇气是用尽了。自从昂丽叶特离开了客厅而且他知道黛妮丝是在这座住房里落在嫉妒的手掌中以后,他便感到一种逐渐高涨的不安,一种神经上的苦楚,使得他的耳边像是听到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哭声。这个女人能想出什么手段来折磨她呢?于是他对那个年轻姑娘的整个爱情,这种依然使他惊疑的爱情,便成了他的支柱和安慰。他从来未曾这样地爱过,于痛苦中有这样强大的魅力。他这个忙人的爱情,就连他对于昂丽叶特的爱情,那是那么纤细,那么精美,占有她使他的自尊心感到舒服,也不过是一种游戏,有时还是有打算的,从其中他专心去求有利可图的娱乐。他会平静无事地走出了他的情妇的家门,回去睡觉,感觉到他的独身者的自由的幸福,心里没有懊悔也没有忧虑。而现在呢,他的心痛苦地悸动着,他的生活受了侵袭,他躺在他那张孤独的大床上,再也没有那忘掉一切的酣睡了。黛妮丝始终掌握着他。即便在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她,而且他想,他情愿到那里去保护她,虽然他害怕同另一个会要闹出一些可恼的场面。p288
首先他们从寂静和空无一人的卧室里走过去。然后戴佛日夫人推开了一扇门,走进内室,慕雷随在她的身后。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挂着红色丝绸的窗帘,摆着一张大理石的化妆台,一个有三扇橱门镶着大镜子的衣橱。窗户面对着院子,院子里已经昏暗了;在衣橱的左右两方,伸出两个镍托子燃着两盏煤气灯。
“来吧,”昂丽叶特说,“这样也许会使我们进行得更好一些。”
慕雷一进门便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黛妮丝挺直地站立着。她的面色非常苍白,穿着一件朴素的开斯米紧身上衣,戴着一顶黑帽子;她的一只腕子上搭着从乐园买来的大衣。当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她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
“我要请这位先生来评判一下,”昂丽叶特又说。“帮帮忙,小姐。”
黛妮丝必得走向前把大衣给她穿上。在第一次试身的时候,她已经把肩膀上不合适的地方用针别起来。昂丽叶特回转着身子对着衣镜研究。
“这个可以吗?坦白地说吧。”
“事实上,太太,这件衣服是不成的,”慕雷直截了当地说。“这个非常简单,这位小姐可以给你量量尺寸,我们再给你作一件。”
“不,我要这一件,我立刻就要穿的,”她又急忙说。“只是,胸部绷得紧,同时,这里,肩膀中间,有一个绉。”
然后发出她那冷冷的声音:
“你这么看着我,小姐,是克服不了衣服的缺点的!……想办法,找出毛病来。这是你的事情啊。”
黛妮丝并不开口又重新把针别上。这就要相当长的时间了:必须从这一个肩膀到另一个肩膀;甚至有一会儿她必须屈下身子,几乎跪下来,拉平大衣的前襟。戴佛日夫人现出一副难于伺候的主妇的严厉面容。使这个年轻的姑娘降低身分作这种仆人的事情,她很开心,她一面对她发出简短的命令,一面窥视着慕雷脸上所现出的最轻微的神经质的表情。
“这里别一颗针。啊!不,不是那里,这里,靠近袖口。你不懂得吗?……不是这样的,那个绉又现出来了……注意点哪,你现在戳到我啦!”
慕雷为了结束这个场面,有两次又出头来试图干涉,可是无效。他所爱的人受着这样的屈辱,使得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如果说年轻的姑娘在他面前被人家这样对待、她的两手始终有点发抖的话,她却是拿出了一个勇敢姑娘的高尚的谦虚来承受职业上要她必需做的工作。当戴佛日夫人看出他们不会露出了什么形迹的时候,她又想出了别的方法,她竭力向他微笑,明白表示他就是她的情人。这时正好别针不够用了:
“我说,亲爱的,到化妆台上象牙盒子里去看看……真的!它是空的吗?……劳你驾,到卧室的壁炉架上去看看:你知道的,在镜子的那一角上。”
她表示出他是什么地方都知道的,拿他当作一个在这里睡过觉连梳子和刷子的位置都知道的男人那样任用他。当他拿来一把针给她的时候,她一个一个地接过来,强迫他站在她的近边,注视着他,小声向他讲话。
“大概我还没有驼背吧……拿你的手摸摸我的肩膀,叫我高兴一下。我是这么不成样子了吗?”
黛妮丝慢慢地抬起眼睛,面色更苍白了,默默地又开始别那些针。慕雷只看见盘结在她那白嫩的脖子上的浓密的金发,可是他从她头发上所起的寒颤,相信自己看见了她面容上的含羞和难过。现在,她将抗拒他了,她将把他交还给那个即便在陌生人面前都不隐藏同他的关系的女人了。他真想撒野动手来打昂丽叶特。怎样阻止住这件事呢?怎样向黛妮丝说明呢:他是崇拜她的,在此时此刻只有她是存在的,为了她他要把他已往一切短暂的爱情牺牲掉。一个姑娘是不会见过像这个资产阶级女人的那种暧昧的亲密。他把手抽回来,他说:
“你这样固执是不对的,太太,既然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件衣服是做坏了。”
一盏煤气灯发出嘘嘘的声音;在这个房间的闷人而潮湿的空气里,人们只听到那股灼热的气息。衣橱的镜面在红丝绸的窗帘上反射出大幅活跃的亮光,两个女人的黑影在上面跳动。一个忘记了塞上瓶塞的香水瓶子,发散出如枯萎的花束那样捉摸不定的气味。
“太太,我所能做的我都尽力做了,”黛妮丝终于抬起身来说。
她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有两次她把针戳到自己手上,两眼眩晕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是参加这次阴谋的吗?他是为了报复她的拒绝便叫了她来给她看看别的女人怎样爱他吗?这个想头使她浑身冰冷,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当她的生活在缺乏面包的那可怕的时刻,她也不需要有这样多的勇气。这样受人屈辱倒还算不了什么,只要不目睹他几乎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仿佛忘记了她的存在一样!
昂丽叶特对着镜子仔细察看。重新又说出苛刻的话。
“这是开玩笑,小姐。这比以前更坏了……你看看我的胸是绷得多么紧。我的样子像是一个奶妈了。”
被逼得无法可想的黛妮丝说出了一句有点儿恼火的话。
“太太有点胖啦……可是我没有办法叫太太更瘦一些。”
“胖,胖,”昂丽叶特反复说,这一次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了。“小姐,你简直不懂规矩……老实说,你还是去评判别的人吧!”
两个女人面对面颤抖着互相睨视。从此这里再没有什么贵妇人也没有女售货员的分别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她们的对比中是平等的。这一个凶暴地脱下了大衣把它甩在一把椅子上;同时另一个把留在她手指间的几根针信手抛在化妆台上。
“这真令人奇怪,”昂丽叶特又说,“慕雷先生竟会允许这样无礼的举动……我想,先生,你对你的店员应该更严厉些。”
黛妮丝又恢复了她那冷静的勇气。她温和地答道:
“如果慕雷先生留用我,那是因为他没有可以责备我的地方……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
慕雷静听着,被这场争吵吓呆了,想不出一句话来了结这件事。这种女人之间的口角使他惊愕,这种粗野有伤他平素的对文雅的要求。昂丽叶特要逼他说出责骂那年轻姑娘的话;既然他还在犹疑不决地沉默着,她便用最后伤害的话来刺他。
“好吧,先生,好像我应该在我的家里都要忍受你的姘头的无礼!……从小沟里捡来的这么个丫头!”
两滴大泪珠涌上了黛妮丝的眼里。她已经压制着泪水有好多时候了;但在这样的侮辱之下,她整个的人软下来。当他看见她如此哭泣着而不再反唇相讥,保持着一种沉默和绝望的尊严,慕雷便不再踌躇了,他的心起了无限的柔情,他走向她去。他握住她的双手,悄悄说:
“赶快走开,我的孩子,忘记了这个人家吧。”
昂丽叶特完全麻木了,气得哽咽住,注视着他们。
“等一下,”他亲自把大衣叠起来继续说,“把这件衣服拿走。太太可以到别的地方去买一件……不要再哭啦,我请求你。你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重你的。”
他一直送她到门口,然后把门关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升上了她的脸蛋,同时一种甜蜜的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
昂丽叶特窒息住了,取出她的手帕,压住她的嘴唇。这是她的算计的颠覆,她自己落进了她所设的陷阱里。她悔恨把事情作得太过分了,受着嫉妒的苦恼。为了这样的一个无价值的女人而被人遗弃吗!在她的面前被人瞧不起!她的自尊心比她的爱情受了更大的苦痛。
“那么,你爱的就是这个姑娘吗?”当他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她费力地说。
慕雷并不立刻答话,他在窗户和门口之间来回地走,想法克制住他那激烈的情绪。最后,他停下来,非常有礼貌地用一种试图作得冰冷的声音,简单地说:
“是的,夫人。”
煤气灯头始终在这间内室的闷人的空气里嘘嘘响。现在,镜面的反光再没有动荡的黑影穿过去,这个房间似乎空了,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悲哀。昂丽叶特突然间倒在一把椅子上,她那滚烫的手指拧着她的手帕,在泪声中反复地说:
“天哪!我是多么不幸啊!”
他不动地注视着她有几秒钟。然后他从容地走出去。她独自一个人面对着撒在化妆台上和地板上的那些针默默地悲泣。
当慕雷回到小客厅里的时候,他只看到瓦拉敖斯一个人,男爵已经回到几位太太那边去了。他觉得自己还是非常的激动,便坐到这房间紧里面的一张沙发上;他的朋友看见他衰颓不堪,慈爱地走过来停立在他的面前以便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首先,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在互相观察。其次,瓦拉敖斯对于慕雷的烦恼内心里似乎很感兴趣,终于发出了他那揶揄的声音问道:“你活得有趣吗?”
慕雷好像并未立刻听懂。可是当他回想起他们从前关于人生的无聊的空虚和无益的烦恼的一场谈话时,他便答道:
“当然,我从来未曾有过更多的阅历啊!老朋友,不要嘲笑,人们死于痛苦的时间是比这要短促得多了!”
他放低了声音,在他那没有完全揩干的泪眼下,继续快活地说:
“是的,你不是全知道了吗?她们来了,她们两个把我的心撕裂了。可是你瞧,这还是舒服的,几乎如爱抚一样舒服,她们所留下的伤痛……我是疲惫不堪了,我再没有更多的气力;没有关系,你想不出我是多么热爱生活!……啊!我终于要占有她一一那个还表示不愿意的孩子!”
瓦拉敖斯简单地说:
“以后呢?”
“以后吗?喔!我要得到她!这还不够吗?如果因为你拒绝受人愚弄、拒绝痛苦,便相信自己是坚强的,你仅仅是一个糊涂蛋,再也说不上别的!……试图去渴望一个女人而最后你把她捉到吧:一刻之间会偿还了你一切的不幸。”
可是瓦拉敖斯又大谈他的悲观主义了。既然金钱不能获得一切,这么辛苦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要是他的话,在他看清楚了用他的几百万甚至不能买到一个他所希望的女人的那一天,他便会关了店躺下来连一个手指也不愿再动弹了!慕雷静听着他的话,变得严肃了。然后他又激烈地谈起来,他相信他的意志的万能。
“我要她,我就要得到她!……如果她逃出我的手去,你便看见我将造出怎样的一个机器来养息我自己。那样也同样是辉煌的……老朋友,你不懂得这种话:否则你便会知道行动在它的本身里是含有它的报酬的。行动,创造,同事业斗争,被它们战胜或是战胜它们,人类的一切快乐和一切健康就在其中!”
“这是自己排解的简单方式。”另一个喃喃说。
“好吧!我更愿意排解自己……为了破灭而破灭,我与其为厌倦所破灭,宁可为热情所破灭!”
在这时刻,这间大屋子里充满了话声。慕雷已经恢复了他那优美的态度,始终站在几位太太的中间:谈到他用装饰品来毁坏人的这种说法,他快乐地在替自己辩护,他提出了具体数字来作证明,在人们的购物上,他替人们节省了百分之三十。哈特曼男爵注视着他,又起了一个往时过惯了花天酒地的人的那种兄弟般的赞羡。算了吧!这场决斗已经结束,昂丽叶特倒在地上了,她的确不是那个得到胜利的女人。他相信他又看到了他路过接待室时曾经看到的那个年轻姑娘的谦逊的形影。她独自忍耐地留在那里,在她的甜蜜中含有危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