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戴着面具,怎能不小心自己的伪装。
——库特•冯尼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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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从不为偶遇的诱惑所动,不论对方是男是女。但是当巴里出现时,我一眼就看出他正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带着魔豆罐的人,虽然那时我身处冰冷的水中,在痛苦中等待着死亡。在垃圾般的废水里死神随时可至,但我却依附着倾覆的船体,不仅盘算着为我的大卫找一个约拿单,还思量着需要多久才能体验那胜过男女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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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当我在巴里房里穿衣服时,我知道他也在一旁打量着我。我也在打量他。越打量我就对他越发喜爱。你何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就知道自己喜欢某个人?这是最难解答的人生之谜。为什么会这么快就选中了眼前这个人,而你年复一年在大街上遇见的那些成千上万的人都被抛到了脑后?我想了好久,但就是找不到答案。因为你喜欢上某人不是由于他的脸蛋或者体型,也不是他诱人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你永远都无法确知。你只能感觉到它的降临,仅此而已。就在那天上午,它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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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只需一次与你相伴,就甘愿肩负携你逃避的重担。
——约翰•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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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这样的时刻,你意识到如果继续走下去,将是一条不归路。
“屈服于片刻的冲动
一辈子都无法挽回。”
有时,简单地回答一句“是”就足以改变你的一生。
……
知识意味着力量。一旦某人知道了你的想法(你对他的看法),一旦你道出了心中的真情,他就了解了你(了解你就是认识你,就是知识),就有力量控制你,向你提出各种要求。在我读大卫和约拿单的故事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圣经》上说:你是心甘情愿成为他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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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是公开的隐私地。一张电影票就把你从现实带到了虚幻世界。如果把电影院比作子宫,那么他的心跳是四声道的,而子宫的黏膜上飞速移动的就是未来世界的影子。
我的双胞胚胎就在我的身边。我们的肩膀、手臂、大腿和膝盖都缠在一处,如果你愿意,可以说我们是连体双胞。我们靠得越来越近,几乎是融为一体。窒息难当也顾不上了,那种吸引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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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这一天就会这么结束的。看完电影,然后回家,让今天在无忧无虑中悄然逝去。
但是人生可不是这么简单。
就是没有那个醉汉,我也能明白此人生真谛。
甚至也不必需要巴里。不达目的不罢休是他的秉性。
他是个执迷不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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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人生的一大怪事是:你永远不能真的吃一堑而长一智,因为没有两件事是完全相同的。你所经历的确实改变了你,但你将要遇上的每件事还会与先前一样棘手,难以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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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我之前,巴里的行为一向如此吗?以后我们在一起了,他会因此改变的,是不是?我们会成为伙伴,不可分的一对,他自己也这么说过。如果那晚我随他进了房,他也就不会回到醉汉的身边。完全是我的错,是我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不能让此类错误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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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我才到达,那时,商店已经关门。戈曼夫人回家了,但是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巴里还在店里,装模作样地在整理唱片盒。
他让我进了屋,然后就把门插上了,欣喜若狂的样子。
“听着,昨晚……”
他把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但我却冷冷的,毫无兴趣。他察觉到我情绪异常,并努力辩解,但是他越是努力,我越是冷淡。
“你不必解释。”我最后说,“我觉得这与我无关,是不是?”
我讨厌花言巧语,但是在他面前我就变得顺从了,不论我的感觉如何,也不论他都做了什么。能看到他就足够了(始终如此吗?直到那一天,一切都结束了。那天我怒不可遏,我反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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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的藏身之所。
面具。
假面舞会的面具。
巴里的头颅也藏在头盔内,没有面部,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头盔外是两个重叠的躯体,投影在镜中。
手也是重叠的,只是镜中寻不到它们的影迹。镜子不会说话,它与辞藻无缘。
它坚硬不毛的表面从没有生长过词语。
它只是呆呆地看着。但我们有办法让它说话。
真是这样。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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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人怪怪的,喜欢怪异的东西。”
“也包括你在内。”他说。
接着他给了我一件特别的礼物。
你希望在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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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他从床上爬起,走到了我身边,怪异地笑着说,“我要与你定个协议。”
“好的,”我说,“什么我都想试一试。”
“不管我们俩谁先死,另一个要到他的坟上去跳舞。”他又抬眼看着我。
我不禁笑了,向门口走去。
“我对你说过,你是个怪人。”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是吗?”
我转过身,面对着站在房子中间的他。
“不,”我说,“我不认为你是开玩笑,你疯了。”
他走了过来,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我们要把这头发处理处理。”
“怎么处理?”我说着,递给了他一把梳子。
“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处理,明天就会有答案的。”
把我的头发整理完毕,他退后一步,仔细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似乎面对的是满意的商品。
然后他突然伸出手,要与我握手。我握着他的手,心中却一片茫然。
他用力握着,我都很难抽手脱身。
“答应我。”他说。
“你是说——”
“如果我先你而死,你就到我坟上来跳舞。”
“听着,亲爱的,”我说,“别胡闹了,好吗?”
“我是认真的,答应我。”
“你会活到八十岁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
“但是——”看到他非但没松手,而是让另一只也加入来紧握我的时候,我又开了口。
“别跟我说‘但是’,你答应我好了。”
“为了什么?”
“为了我。”
我看着他,从刚过去两个小时的懵懂中清醒了过来。
“亲爱的,我累了。让我走吧。”
“不,答应我。难道发个誓有这么难?”
“不——”
“那么为什么还不开口?”
“我不知道。我真不明白你说什么,这简直荒唐。”
“或许这正是我要你发誓的原因所在。因为你不明白,因为任何事你都想探究原因,是不是这样?可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你能明白吗?永远也不会。为了我,发誓吧。”
再辩论下去似乎已没有意义了。他需要我发誓,那么为什么不呢?他刚刚让我的梦想成真了,是不是?现在他需要一个荒唐的誓言,而这个誓言我可能一辈子也不用去履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孩手里正拿着那罐魔豆,他现在只需要我给他一句誓言。此时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愿意为他去做呢?
“我答应你。”我说,“只是为了你,没有其他原因。”
我没有像故事中的人物那样割手起誓,发出誓言的只是一张淤血的嘴和一个裂开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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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七周。
从我落水到他离开人世只有短短的四十九天。这是他人生的最后日子。
一千一百七十六个小时。
七千五百六十分钟。
四百二十三万三千六百秒。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想日日夜夜伴着他,片刻也不愿离开。陪伴在他的身边还不够,我还要看着他、听他侃侃而谈、相互爱抚。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里,不论白天和黑夜,那4233600秒的时间里我都是这种感觉和需要。
举个例子吧:有一天他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店里。我一直等他回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顾客们一定以为我有抽筋的毛病,因为我不停地扭头向门口张望。但当我的可人儿出现时,他们一下子就全明白了。我就像触了电,顷刻间呆住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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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天刚破晓我就醒了。与巴里在一起,我喜欢早早就醒来。这是最令人陶醉的时刻:恬静,温暖;听着窗外晨曦的声音,带着惺忪睡眼守候在他的身边。他什么都认真,睡觉也不例外。
可是那天早晨他却已先我而醒并一直在打量着我。
他吻着我,然后说:
“入我怀来,我的爱,
管什么信赖,不信赖。
光阴催人老,
美丽不常在,
多愁善感易早衰。
人生何其短,
坟冢青青是鉴台。
入我怀来,我的爱,
将美丽留给自己,
把凡俗和罪恶都抛到九天外。”
听到这,我心中暗生感激,并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嘛。”
“别犯傻了,”他笑着说,“这是奥登的诗句。巧得很,这位先生也叫W.H.”
“什么叫巧得很?”
“我的老天爷,奥济怎么教你的?不是与莎士比亚有关嘛。”
“莎士比亚怎么了?”
“亲爱的,我亲爱的!真无知呀!”
我为之一笑,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我不可能啥都知道,是吗?尤其在我年轻貌美的时候。”
“莎士比亚写作十四行诗都是为了敬献给一个叫W.H.的先生的,很多人都认为他是莎氏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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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店里帮忙后第三周的一天上午,当时巴里没在商店,也没顾客,一直在算账的戈曼夫人突然说道:“自从他可怜的父亲去世以后,巴里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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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我把我俩七周的所作所为做了一下整理,具体如下:
十二次乘“筋斗号”航行,最远的那次一直开到肯特海岸,我们在船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家。
读了八本书。
算上我们第一晚看的那场电影,我们一共看了四场电影。
在一起共进餐一百一十九次:二十三顿早餐,四十四顿午餐,三十一顿晚餐,九次野餐,两次躺在床上的宵夜。
骑摩托总里程约八百英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附近兜兜风,但有一个周日我们一直骑到了诺里奇。
实际同床共枕二十三次,但如果“同床共枕”是个委婉说法的话,那么我们有过五十五次“同床共枕”。
乘火车到伦敦看过一次演出,见识了什么是皮卡迪利广场,肮脏不堪,一切都是为了掏你口袋里的钱。
听了几百个小时的音乐(因为我们近水楼台嘛)。
相互写了五封信,他写给我三封,我写了两封。
有四回通宵未眠,因为我们谈得过于兴奋,无法成眠。(确切地说,我们每次都是在早晨五点左右开始睡觉,可那时天已破晓。)
互赠了六个礼物——每周一个。第七周他得到的礼物便是死亡。
列举下去真是没完没了。但在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时间似乎都不存在了。只要我们能在一起,管它什么时间呢。做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在一起。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终日厮守。
我思前想后。
“到底什么令你惊恐不安?”一次在我们畅谈到天明时分他这样问我。
我毫不迟疑,开玩笑地说道:“就是你!”可是说完这话后,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某种恐惧。
他一言不发,我也默默无语。我为自己所说的而吃惊,茫然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最终,他点点头,微笑着说:“我都令自己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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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苍白的,它不能表达我的内心世界。心中的感受一旦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成了谎言,就掩盖了真情实感。我读着写在纸上的那些文字,我知道这些文字本该表达什么,但它们的作用却不尽人意。本意被掩饰了,语言就像一堵砖砌的墙。这堵墙挡住了你的视线,你只能听到墙后传来的压低了的声响,但却看不到,也无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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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静坐案前与迷惑作斗争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已无法记起巴里的面容了。仅仅短短的几周,我就忘却了他的形象。我的脑海中只有飘忽不定的印象,但却不能让其完整再现,这是不是很奇怪?巴里的形象如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在我能捕捉到它之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同照相机的快门,由于打开的时间过短而无法成像,底片上留下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那是没有现身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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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有一次我和巴里去伦敦看戏的情景……那天我们去了国家剧院,所看的戏是《哈姆雷特》。
……
我们俩默默地走着,走到桥中央时巴里突然说道:“不忘却真是不易呀。”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我。
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因此继续保持着沉默。他看出了我的困惑,过了一会,他又说道(这回是目光注视着我):“哈姆雷特的父亲不停对他说‘记住我’,这正是哈姆雷特的烦恼所在,因为他无法保持清晰的记忆,而遗忘又使他有负罪感。为何他要把父亲的肖像挂在脖子上?为何他要强迫他的母亲看那张肖像?他说他的母亲已经忘记了他的父亲,而事实上这是他在说自己。是负罪感让他发疯的,而非他母亲与叔父的乱伦。”
……
“有些事正在被你遗忘,而你深深知道忘却是不应该的。我是说应该以某种方式保持记忆,但是你却想不起那张脸了,你对逝去的开始麻木起来,而一想起这些你就感到愧疚。”
这时,我当然已明白他是在谈论他和他的父亲,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看着我,微笑了起来,恢复了常态。“记住我!”他模仿着剧本中那个鬼的声音说道。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而且是说给我听的。“发誓吧!”他又说,还是哈姆雷特亡父的音调。
我笑了,想把他说的话当着玩笑打发掉,但我知道他一直在为我们那个荒唐夜的荒唐誓言而耿耿于怀。尽管我能感觉到巴里心情的真切,尽管我自己也对那个誓言甚为惊恐,但对那个誓言,我那时就没有当真,现在亦是如此。巴里有时还真让我惊恐万分,我不知道我为何惊恐不安,只是每当惊恐袭上心头时就能感觉到他对我那种近乎贪婪的索求。他丝毫没有平等赠与的意思,只是一味地索取,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从来没有得到他一心寻找的东西。那时的我真令人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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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是不是像存在银行里的钱财?它会不会也有利润,一天天的积累,到后来就可以买一件真正贵重的东西?日益积累的经历最终会像超新星那样爆炸而发出信息电波吗?
我该用积蓄下来的,与巴里共有的经历去买什么呢?
你没有逝去。你依然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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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始于我和巴里相识后第七周的那个星期四,那天上午我们在乔克威尔车站附近的沙滩上与卡丽不期而遇。
……
走到了一起。
他的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
爱抚着。
占有她。
他人坟上的草总是更绿。
次日,他十点半才到店里,那时我早已在店里等候。其实,我八点十五分就到了,这么早并不是为了营业,也不是想尽早见到我的白马王子,而是出于愤怒。
这是不是嫉妒?我会妒忌他人?决不会!
当他推门进来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看出了怒火在我眼中燃烧,而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我很高兴!)羞愧,窥见了我们爱的葬礼。但是他却装出欣喜的样子,不想让我看出他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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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镜片像刺中了要害的尖刀,所有要说的话也随之化为乌有。
时空也被打碎,世界一片死寂。接着就连这寂静也变得无法再忍受。
我转身冲出了商店,抓起早晨骑来的自行车,头都没回,飞也似的就骑走了。
当我骑车飞行在上午的车流中时,我感到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那是巴里的呼唤:“哈尔!哈尔!”此后,这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他难道真的这样喊过吗?还是我由于悔恨而胡思乱想?这将是不解之谜。
五十分钟后,他死了。
他们说他的摩托撞到了路旁一棵树上。
……
我不停地想:都是因为我,为了我他才会在愤怒中死去。
我不停地想:不对,是因为他摆脱了我而兴奋。他是在庆贺他的自由。
我不停地想:这些都不对,是因为卡丽。他对她很是满意。
我不停地想:是的,确实是因为卡丽,但不是满意,而是后悔,他是在悔恨中死去的。
我不停地想:不论是何种原因,总之都是我的错。
我不停地想:如果我也在车上该有多好?我本应该在车上的。假如他喊我时我返回了,或许我就在车上了。可是,他喊过我吗?
我不停地想:多希望他仍活在世上。
不论我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有一件事总是缠绕心间,无法排解:多希望他仍活在世上。
这就是我发疯的原因,这就是我满脑子都是死亡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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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还有更为重要的事,就连我自己都不敢去正视。我想到他曾去过的地方看看,我想抚摸他留下的衣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如果我去商店,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在那里等着我,我们会笑谈刚发生的争吵,我们还会——
……
当我打开商店的门时,那种感觉达到了最强点,我甚至都相信他真的就在店里。
因此,我喊道:“巴里!”
当然没有人应声。
我冲进办公室,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桌上也是干干净净,地板上也不见了我抛洒的那片狼藉。我嘴角露出了微笑,脑海中闪现着这样的想法:他随时都会回来,他的死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然后我转身看到了墙壁上那个空空的镜框,它正茫然地盯着我。
我说过我有办法让它说话的。
从那一刻起,想见他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我一定要见他!他?他的身体。他的尸身。我需要亲眼目睹以确信他真的已经死了,这很有必要。
……
于是我拿起电话,毫不迟疑就拨通了。
“戈曼夫人——”
“谁呀?又是你吗?”
“戈曼夫人——请您听我——”
“你的同情心哪里去了?一点道德感都没有吗?”
“我要见巴里,戈曼夫人,我要——”
“你说什么!折磨我你才高兴吗?你是不是在折磨我?”
……
“不,戈曼夫人……你完全错了。让我解释好吗?我只是打碎了镜子,真的很抱歉,但我会赔偿的。无论如何,您都要告诉我他现在何处,戈曼夫人。我必须要见见他,您知道我是爱他的——”
“真大胆!你还敢说这样的话!我算看透你了,你不仅害死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要来亵渎他。难道你还没有闹够吗?如果他不去追你,他是不会死的。我叫他忘了你,但是他不听我的。”
“追我?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他从商店给我来电话说了你的所作所为,还说要去找你。我随即就去了店里,但他已经走了,办公室看上去像是刚遭了一场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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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祈求,祈求他的身体能再度活动,双眼能重新睁开,嘴巴可以继续说话,还能伸出手来触摸。我祈求这具尸体能重新变回过去的那个他。
我的愿望斗争着,和那不愿屈服的尸体斗争着。
这是最后的决战。
我从我生命之涯的边缘向下望去,俯视着他的死亡之岸。我感到那种难以抗拒的冲动在体内蠢蠢欲动,呼唤我纵身跃下,穿过那隔开我们的距离,和他相会。在死亡之国与死亡搏斗,和他一起达到永恒。在消失中存在。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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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里记叙的大部分内容有助于我此时写回忆录——回忆巴里以及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我现在觉得我记日记的目的就是要让巴里时时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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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阴阳不能相通谁能去彼岸世界看个究竟再回来说个明白。死亡降临后欢呼与沉默同样无济于事因为死去的人听觉全无,我觉得没有他我难以继续苟且偷生我知道死亡的方式成千上万但我不明白为何他会暴死街头而我却依然苟活于世。由于此时我整日沉溺于回忆之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在甜美的冥想中回想着往昔的时光,我为愿望的落空而叹息,为虚度光阴而旧怨更添性愁;我不擅流泪的眼睛会因漫漫长夜吞噬挚友而泪如泉涌吗?我还会为爱的忧伤而啼泪,为无爱的夜晚而悲痛吗?
我会哭泣,但我不会泪如泉涌。我哪里还有眼泪,我的双眼早已成了冰封的河流。观自己之所为,听自己之所言,读自己之所写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
他的脸,我看见了他的脸。不是他生时的脸。那是一张死亡的脸。皮肤变得如同塑料,往日的光泽也已不见踪影。那双手与商店橱窗里的人像模型的手如出一辙。
如果我没去看他该有多好!在如此漫漫长夜里我记不起他活着时的样子,头脑中只有他死后躺在停尸房里的那个形象。
我需要一张照片。一张他生前的照片。我很需要。我一定要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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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七周过去了
七天前
我们吵了架
他死了。
我还活着。
头疼再次袭来,又是呕吐。
跳舞 跳舞 跳舞 跳舞 跳舞 跳舞
死亡之舞?
死亡之舞?
何人起舞?何人作古?
跳舞。
那天晚上,我到巴里的坟上跳了舞。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还会跳第二次。但我明白我非跳不可,因为我曾有此誓言。
……
我开始哭泣了。站在戈曼先生和巴里的坟间,我直愣愣地看着脚下隆起的这堆泥土,泪水沿着脸庞汩汩流下。起初,我还以为是由于一路匆忙而汗流满面,但后来泪水盈满了我的双眸,鼻中涕流不止,连呼吸也变成了抽泣,这时我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哭泣。
……
……泪水已模糊了我的双眼,周围的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我蹒跚着,跌倒在地上。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下正是巴里的坟冢,并张开四肢趴在其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爬了起来,双膝跪地,横跨在这属于他的一抔黄土之上。突然间,我拿起那冰棍样带有标号的盘状物,以之为铲疯狂地刨着、砍着、挖着脚下的坟冢,将挖起的泥土漫无目的地四处抛散。有些泥土从戈曼先生的坟上掠过,发出嗖嗖声响。
难道我想靠近他?(或拥有他?)
难道我想与之共眠?(或祈求与之两位一体?)
两者必居其一或兼而有之。我难以解说。在极度冲动之下,我那时已丧失了思维能力。我的头脑犹如我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也是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疯狂之举延续了多长时间,我想也就数秒钟而已。当冰棍样的金属铲子变得弯曲而无法继续挖掘时,我也就停下了手。我垂头丧气,将“铲子”扔到了一边,瘫坐进自己挖掘的土坑里。
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且浑身颤抖。
有件事需要交代:我的头疼好了。
或许是被汗水和泪水冲刷掉的吧。
我平静了下来——慢慢地。
我不是到这儿来挖土的,我心想。
但我为何会这样做呢?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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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有强烈的占有欲,或许这话不对,可能我说你喜欢被占有更恰当一些。我是说你喜欢巴里,因为他——”她停下来注视着我脸上的表情,看看我的反应如何,“——因为他让你获得了新生。他让你体验到了你自己从没有做过、也不敢做的事。你的一切都由他来规划,对不对?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如此。你该去哪儿、你该做什么、你该如何行事都由他来决定。他甚至还告诉你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以及该如何梳理你的头发。一旦他不在你的身边,你就会心急如焚;一旦你们在一起,你就会惟命是从。”
……她所说的我明知是对的,但我却不愿承认。我也不敢打断她,因为怕她不能把话说完。
……“我想你对巴里的依赖也曾一度令他心花怒放,他乐此不疲地当你的老师,教你如何生活,如何认识自己。我觉得他从同时扮演你的大哥哥、情人、老板和精神领袖中获得了极大乐趣。但巴里很快就厌倦了,因为他所喜欢的只是开始。你懂我的意思吗?他感兴趣的是征服他人,获得他们的‘芳心’。但征服一旦完成,挑战的刺激就荡然无存了,他接着就会将猎物抛下,因为他已觉得索然无味。与你相处也是如此,这也是他连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的原因所在。他没有知心朋友,我没说错吧?”
……“我觉得你有点失常,击打巴里的坟墓是徒劳之举,他不可能再回到这个世上,好让你继续依靠。你无法面对现实,凡事自己做主你非常不习惯。其实你真正需要的不是巴里,而是你挥之不去的心理依据。然而现实中的他与你想象中的那个巴里相去甚远。同你我一样,他也有恐惧,只不过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而已。他这样做既表现了自己,也博得了你的欢心。哈尔,我觉得你首先是为他的美貌和肉体所倾倒,然后就让他占据了你的幻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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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他的坟前,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手电的光束聚焦在我面前的这块长长方方的土堆——他的坟墓上。我很平静,几天前的愤懑和狂躁已荡然无存。泪水挂满两腮,但我既没有痛苦的呻吟也不感到忧伤。我觉得我是在与他道别,放他远行。
……我随着节奏跳着,一方面为了哀悼巴里无谓的死亡一方面也为了庆贺他给我带来的快乐,那快乐将永远不会再来。
正当悼念慢慢为庆贺所取代时,埋伏着的巡警从不远处的墓碑后显示出了他朦胧的身躯,他像死神般向我飞扑过来,如同比赛中扑向橄榄球的球员。我们俩都重重地摔倒在巴里的墓边,但那巡警瞬间便站起了身,他一手抓住我的衣领,一手抓住我的胳膊,发出了兴奋的吼叫。“好了,孩子,现在你跑不了了,我正式宣布逮捕你。”
那个可怜的家伙不明白的是我为何会突然大声狂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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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对斯派克说道,“晚上看场电影怎么样?”
“我说过我身无分文,这可是真的。”他说。
“没关系,”我说,“我富得很。几周来我一直无所事事,很想出去玩玩。这边的活完工后,我们可找个地方吃点炸鱼片,然后去看五点半的电影。”
“什么电影?”
“管它呢!”我笑着说。
他站在船体的对面,看着我,也笑了。“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他说。
“谁又想清醒呢?”我说道。
那夜,我给了他一份特别礼物。
你希望在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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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参悟人生之后,你会发现世界原来并非如常人所理解的那般。我把发生的事都详尽地记录了下来,好让你了解我是如何变成今天的样子。但并不能说这就是现在的我,因为现在的我肯定已不受曾改变故我的那些旧事的左右。
我们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摆脱了自己的过去——惟有这一点最为重要。心碎的美少年之恋。当感情以这种方式呈现,友情与爱情的区分又有何意义呢。无论如何巴里是哈尔人生的一道界碑,那些狂热执着和痛苦都化为人生进程的养料,从此告别过去,而那个人如此特别,与其挥别也可能是成为他。
“我们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摆脱自己的过去”,这句话或许触发每个人埋藏心中的痛点。
ps,这部小说没有电影吗。。。觉得GVS导演一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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