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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

如今再看更觉犀利处惟妙惟肖〜
前三分之一部分倒逗趣乐得很能解闷(好几处笑得不行),后面愈读愈发心里荒凉。
想自己还是读不懂的年纪才好,越多感慨,只是不快乐又莫可奈何的证明。



摘抄——


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因为人忠厚老实,所以说出来的往往是实话。不加修饰的实话往往最伤人。多近的关系,都不是可以用话语彼此伤害的通行证。


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
他自以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快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膝下,已濡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托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付错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


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


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


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帖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


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


他深知自己写的英文富有英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


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


"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还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魂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不敢冒昧,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 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


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


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 


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


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他的大铁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上的奇迹。


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


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似火焰的舌头突跳而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全然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


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得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舒畅,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主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


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了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了你的皮。


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


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了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 


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


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


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


讲师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难上加难。
讲师比通房丫头,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丫头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纲常名教,做不得的。


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庆欢迎你。分别是这样最好。干脆得很。"
鸿渐回校,一路上仿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


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过如此。


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渐鸿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健壮的人才会生这种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快快行了结婚手续完事。


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


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陪上小吵一次。


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 ——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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